人生的发展是连贯且有前因后果的,但旁观者只能看到其的横截面,抽象而突兀。
江离离身处因果之中,自觉理所应当,就像空气达到一定湿度会降雨,他的变化都是在所难免。
可对于只靠一年一度探亲时才能见面的二老,面对那场雨,他们只觉得匪夷所思,只会惊恐于大雨突至、家里衣服还没收。
一年一度的横截面,让二老眼睁睁看着江离离从一个自由散漫的放牛娃,蜕化为大方贵气的公子哥——二老当然期盼儿孙能出人头地,但当鸡窝里真飞出凤凰时,与自豪相伴而至的,是在无意识间流露出的防范与敌意,是忐忑不安与小心翼翼。
即使那是自己的亲孙、即使他们是他世上独有的血亲,可两方的感情确实变质了。
对二老而言,江离离“飞黄腾达”了、“光宗耀祖”了,他承载着祖辈的期望、后辈的自豪,江离离变成了一个“活牌位”,是需要二老供奉的“活祖宗”。
若二老完全受尊卑有别思想控制还好,可他们既顾虑尊卑,还介意长幼有序:一方面,江离离为“尊”,二老为“卑”;另一方面,江离离为“幼”,二老为“长”。
这种多元的地位,令二老对待江离离的态度并不纯粹,他们最终把江离离定位成介于亲人与陌生人之间的存在,对待他的态度也混杂着亲昵与疏离,疼爱与敌意。
对于江离离,二老是投影于现实的回忆,他们虽然与时间同步向前,却携带大量过往的痕迹。
江离离对二老有种情怀与担当,就像面对历史遗迹,他敬仰他们,却不会驯顺于他们的命令。
江离离知道二老没什么变化,也从不期盼他们能跟上时代。
二老知道江离离在日新月异,却会怀念过去那个听话懂事、单纯可爱的小孙子——而不是如今这个不时会流露淡漠威严,时刻独立自主的江离离。
他们将小孙子的这种面目全非归咎于大城市的腐蚀,归咎于社会的侵染,归咎于……夏远山的污染。
江离离和夏远山在一起的那些年,是他变化最大的时间段。
但面目全非已成为不可扭转的事实,他们虽有不甘,却只能通过畅想另一种可能来聊以慰藉。
比如,若江离离没去大城市,没沾染上市民的功利市侩,该有多好;若江离离回家的频次更多,由他们来及时教育、以保持良好品德,该有多好……
厨房里,二老都默然做着自己的事,江奶奶把碗筷叠起,叮叮当当一阵响,江爷爷则在灶门前整理柴火,窸窸窣窣一片响。
在这连续的嘈杂声中,大门开阖、上锁的“咔哒”声很是明显。
江奶奶动作一停,先是看了眼钟表,又看向江爷爷,奇道:
“是离离回来了?这还没十五分钟,他就回来了?”
江爷爷也心下疑惑。
按照他们的理想,那江离离应该留宿夏荷家,就算不留宿,好歹也会腻歪个把小时,怎么现实却只是出去了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能做什么?
——把夏荷送到家,说两句话,再晃悠悠走回来。
感情江离离真规规矩矩地“把小荷安稳送回家”了?
可他们哪里希望江离离在而此刻正人君子?
该耍流氓的时候却当柳下惠,这简直比儿孙不举还令他们感到难堪。
二老疑惑间,那江离离已经进了厨房,不过他面上有些害羞,两手还背在身后,一副“知错认罚”的模样,显然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二老。
二老见此,心头一跳。
他们交互了个眼神,无不想:难道这短短十五分钟,也能给这对新人发挥的余地?是了,年轻人的热情,可不是他们这些老人能想象的……
在二老期待的眼神里,江离离发话了。
他害羞道:“我……我有件事,要跟爷爷奶奶说。但事先说好了,待会我说了,你们别笑话我哈。”
江爷爷虽然心如猫抓,面上却佯装不屑,催促:
“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怕什么笑话不笑话的!你有事就快说!”
江离离更窘迫了,“其实吧,这事不太符合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
二老又对视了一次。
不符合男子汉大丈夫的形象?
联系情景,现在能算是此类事件的,独有“欺负”夏荷了。
江奶奶暗暗好笑,宽慰道:
“不符合就不符合,你是我孙子,就是犯了天条,你奶奶我也站宝贝孙子这边!”
江离离嘿嘿一笑,他本是两手都背在身后,此时伸出一只手挠着头,说:
“倒也没这么夸张,其实就是——”
男子终于把另一只手也展示出来了,只见他手持一柄造型似剑的树枝,紧接着手腕一扭,外剑花接内剑花,两手配合,点扫截撩。
他那动作行云流水,变换自然而然,本是一段即兴舞剑,却看不出丝毫窘迫,反而有种练习了千万遍的信手拈来之感。
江离离模仿戏曲里“哒哒哒——”的腔调,一番灵活的身法和走位后,定在一个踏步别腿、横剑按掌的姿势。
说来奇怪,他这姿势内敛克制,同时他身穿臃肿棉衣,但光是往那一定,却还是能显出其身段之骄、神气之矜。
这短短几秒的即兴舞剑,虽比不上自小练习京剧的童子功,但作为一个演员,却也是优秀水平了。
原来那江离离在送夏荷回家的路上就捡了这支树枝,人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江离离也不例外。
他见这树枝笔挺,下端有团分支虬曲苍劲地盘绕着,虽是自然造物,却比人造君子剑还多了分凛然傲骨,他越是把玩,越是喜爱,于是一把夏荷送到家,便连忙赶回来,要和爷爷奶奶分享这份简单的快乐。
江离离知道二老可能会觉得自己幼稚,便在亮相前做了一番铺垫,见二老情绪甚好,这才展露自己的玩闹心。
同时他曾专门练过挽剑声腔,于是那“君子剑”一送出,自然而然使出一套剑花来。
招式结束,他腼腆地看向二老,眼眸闪烁,隐约有些忐忑,像是一只讨赏的大狗狗在等着主人的鼓励。
二老没有给他鼓励。
他们第三次对视,均在对方眼里看出疑惑,寻思:不是关于夏荷的事?合着他们在这紧张了半天孙子的人事,他本人却花拳绣腿、不务正业?
二老虽然也惊讶于孙子的花把式,可这份惊讶,比不过他们的失望,以及类似于被欺骗的恼火。
江爷爷看了看那树枝,又看了看江离离刻意摆的姿势,最先发问:“你在出什么洋相?”
语气稍显冰冷,而冰冷之下,一丝不悦渐露苗头。
江离离笑容一僵,不留痕迹地恢复正常的站姿,讪讪道:
“我捡到了一支很完美的树枝,看——它长得那么直挺,爷爷不觉得吗?”
江爷爷哪管什么完美的树枝,于他眼里,树枝只有能不能燃烧这一个属性。
他冷哼一声,道:“你把小夏送回去了?”
江离离点点头。
“你就为了一个破树枝,把小夏丢一边?让你去送人,你匆匆把人送回去、就为了捡个烧火棍?”
江离离以为爷爷是不满自己怠慢了夏荷——主人送客人回去,半路却分心做自己的事、冷落了客人,对于爱面子的江爷爷,这确实是件失礼的事。
但是对于晚辈,这点“疏忽”真算不上什么,晚辈的交往以自由随性为原则,若太过正经守礼,反而会给人一种压抑窒息感。
于是他解释道:“爷爷,你不用担心小荷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满,她不介意这些的。而且事先我也问过她,她同意后,我才去捡了这树枝的。”
比起江离离的轻声细语,江爷爷则显得暴躁了。
听了孙子的狡辩,他反问道:“她同意,你就真去捡了?”
“爷爷,真没必要想那么多,年轻人没这些弯弯绕绕……”
“到底是没有,还是你不懂事?人家小夏是不愿拂了你的面子,才说不介意,你倒好,那么大个人了,还没人家小女孩懂事,说什么就信什么——把那棍子给我!”
江爷爷手一伸,等着江离离把棍子放他手上。
江离离没动弹,他捏紧树枝,问:“你要这树枝做什么?”
“树枝还能做什么?用来烧火啊!”
江离离顿时感到一阵宿命般的无力与委屈。
其实江离离从小就活在这种无力与屈辱之中,长辈不但不尊重、不理解,还会肆意践踏他的个人意志——他理应习惯他们的凌虐,理应像儿时一样,把他珍视的宝物上交,由着他们对待垃圾般,处理掉他的珍宝。
他理应习惯委曲求全,献祭自己的欣喜,来平息他们莫名其妙的怒火。
但这一次他起了反抗之心,他觉得自己好歹要奔三的成年人了,也该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反抗老人们的无理取闹。
江离离说:“不行,这是我捡来的,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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