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
江离离一时激动，直接上手捏住夏远山的手臂。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又连忙松开，两手放在腿上，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着。
他两眼飘忽，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一松一紧，一如他那在绷紧与松弛间反复横跳的神经。
江离离也形容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有对女子记住自己号码的惊喜，有对其间意味的战栗，有对自己还没记住对方号码的自责。
好半晌，他干巴巴道：“姐姐记忆力好好，我都记不住自己的号码……”
夏远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转口道：“你面前的抽屉里，有个黑色的礼品盒，找一下，那是给你的。”
“给我的？”
江离离没急着开抽屉，而是追问道：“你又给我买礼物了？我不是说了好多次别送我东西了吗？”
“哎，这不是忘了吗？下次——下次一定。”
“你这话说了多少次了？”
夏远山每次来找他，都会给他带礼物。
最初他还欣喜若狂，觉得夏远山心里有他，可随后意识到夏远山次次来找他、次次都不忘带见面礼，他就压力十足。
他既觉得受之有愧，自己没资格接受那些礼物，又自知无力偿还，倒不是说夏远山的礼物有多昂贵，而是其背后的心意实在令人难以琢磨。
就比如夏远山能大费周章跨越半个城市买一包板栗给他，问她为什么，她却说单纯想和他分享网红款板栗的美味……
一包板栗确实贵不到哪里去，但有意识地千里送鹅毛这个行为本身，却是无价的了。
江离离当然会回礼，可被迫回礼哪里能和主动送礼比？
更何况夏远山的送礼并没有任何功利性，她从不期待他会“还”她什么——江离离宁可希望夏远山对他有所图谋，那样他于她而言，起码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但夏远山就是别无所求，用她的话来说，只要他接受她的礼物，她就很开心了。
江离离不懂。
他不懂为何会有人光是付出就能快乐。
他只知道自己无法忍受这种“不公平”的交往模式。
他跟夏远山说了好多次，不要给他带礼物、不要给他带礼物！
夏远山明明都答应了，上次她甚至都发誓了的，怎么现在又来了？！
江离离抱着手——确切来说是抱着夏远山给他的那条毛巾——拒绝道：“姐姐的好意和礼物，我挑最贵的收下了。”
言外之意便是收下她的心意，拒绝她的礼物了。
夏远山笑道：“怎么你也会说这些客气话？这不是为难我吗？”
江离离傲娇地控诉：“还不是姐姐说话不算数，明明说了不送我东西了，你还送！”
“最后一次！真的！要是我以后再一见面就送你东西，我就吃——”
“好了！”
江离离连忙打断她的恶趣味，妥协道：“说好了哈，你不能逗我。”
夏远山打了个手势以表信守承诺。
她看江离离拉开抽屉，心想，她说是以后不送他见面礼，那只要她不是在见面的时候送他礼物，那不就是没违规吗？除了见面礼，她还有很多种礼物可以送他。
机智如我！
夏远山正为自己的文字游戏感到得意，就看到江离离对着她那乱糟糟的抽屉无从下手。
她笑容一僵，尴尬道：“抱歉哈，好久没收拾了，有点乱——你随便扒拉，把东西找出来就行。”
江离离看着那堪比垃圾箱的抽屉，心想，这哪里是“好久没收拾了”，明明是从来没收拾过吧。
当然，说这是垃圾箱，其实不太合适，因为垃圾箱可装不得公司机密。
也不知道夏远山的员工知不知道他们老总就是把公司机密团吧团吧、随手丢车上的。也不知道夏远山的对家、那些窃取机密的间谍知不知道这车厢里放着价值不菲的数据……
江离离问：“要不然我帮你收拾一下吧，反正我坐着也没事干——当然，前提是姐姐信得过我、相信我不会泄露这一抽屉的机密。”
“信得过、信得过，其实那里面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随便整整就行，把你的礼物找出来才是正事。”
闻言，江离离不置可否，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整洁。
而在他找出那款黑色礼品盒时，他余光注意到夏远山调整了一下坐姿，像是为那款礼物感到紧张一般。
江离离顿时好奇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可他并不心急，他把盒子摆到一边，继续收拾抽屉。
他有耐心，可送礼者本人却急不可耐。
夏远山见江离离还在收拾那狗屁抽屉，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犹豫一番后，佯装漫不经心，道：“都找出盒子了，也没必要收拾抽屉了……你要不先打开盒子看看喜不喜欢？”
江离离第一次看夏远山这般急切。
他暗自憋笑，也装模作样，无辜道：“我想先把抽屉收拾好了再打开盒子，事情没做完就去做别的事，会让我心不在焉。”
夏远山愣了一下，有些吃瘪。
“这样啊，那好吧，你继续……”
江离离勾起唇角，安心收整了。
他瞟了几眼盒子上的logo，认出品牌，突然想起一件遗憾的事。
上次夏远山来时，他们顺路到商场逛了一圈。
期间路过一家银饰店，他看中一款手链，觉得这手链很配夏远山。同时，他也感觉夏远山会喜欢这个手链——
是的，是“感觉”。
那类似于“冥冥中”的感觉。
但当着夏远山的面，他又不好意思买，便打算下次得空，自己独自过来。
而等他送走夏远山，再到银饰店咨询时，却被告知那款手链已经被人预定了。
——就在他带着夏远山离开没多久，有名女士打电话来预定的。
定金都交好了。
江离离想通过加价从预订人手里买回来，可他都把价格翻了几倍，店员却表示那预定客户说什么也不愿意转手，江离离只好作罢。
而夏远山送他的礼物，也是出自那家银饰店的。
真巧啊。
江离离收拾妥当，整理好心情后，便拆开礼物。
比起期待礼物的庐山真面目，他对夏远山的反应更感兴趣。
所以，在那串手链暴露眼前的前几秒，他都没意识到这是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巧合”。而当他反应过来时，这场阴差阳错所暗藏的深意，霎时令他无言以对了。
那夏远山见男子愣愣地看着手链，心中忐忑，试探道：
“上次在商场时，我看到你似乎很喜欢这个链子，所以就买来给你了。是不喜欢吗？”
江离离这才如梦初醒，他摸了摸那个“失而复得”的手链。
盒子里还装着一条延长链——手链本是为女性设计的，女性手腕纤细，很少需要延长链，但若佩戴者是男性，得特意把手链延长一段，延长成叠戴的款式，才不会显得捉襟见肘。
可是，为什么会有男性佩戴女士手链呢？
为什么会有女性送给男生一条女士手链呢？
江离离问：“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喜欢一条女士手链？我身为男性却喜欢女性的东西，这不很奇怪吗？”
夏远山先回答他第二个问题。
她说：“爱欲方式不分性别，审美也可以是共通的，喜欢异性的东西并不变态，而且，谁说这手链一定是女性的了。至于我为什么认为你喜欢……”
夏远山知道她应该看着男子的眼睛回答此问题的，可是她莫名胆怯。
她不敢看他，她假装忙于开车、看着空旷而宽敞的大马路。
“我感觉你会喜欢——可能是种第六感吧。”
第六感。
冥冥中。
说到这，夏远山似乎自己也觉得她这理由有些牵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补充道：“第六感嘛，这东西不准的。所以……可能是我误会你了吧，真抱歉。”
她看江离离面无表情的，心中已经认定对方是不喜欢这个礼物了。
送了一个别人不喜欢的礼物倒在其次，关键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有没有冒犯到他——
送女士物品给男士，对于普通人而言，尤其是大男子主义者，这可能涉嫌性别侮辱了。
即，将男性“侮辱”为女性。
其实夏远山不觉得这是所谓的侮辱。
她不认为把男子“女性化”是侮辱，也不认为把女子“男性化”是夸奖。
因为无论男女，大家都是人，只是“人男”和“人女”的区别罢了。
也就由此，她觉得大家推崇的“双性化”，非常滑稽。
双性化？男人有女人的温柔？女性有男人的刚硬？
这种思想很先进吗？
不，这顶多是一种五十步笑百步的先进。
因为当人追求双性化时，便已经将人至于“性别至上”的狭隘范畴中了。
明明人同时兼有刚硬和温柔，偏偏要把人打碎，强行分开刚硬和温柔——大费周章地把人变得非男即女，随后又通过所谓的“双性化”，通过拼凑性别碎片，来回到人的状态。
颠来倒去地兜了一大圈，最后只是回到最初拼尽全力离开的起点，这不是扯周吗？这不滑稽吗？
对于夏远山而言，说人要“垃圾桶性化”、“大喷菇性化”、“臭屁虫性化”、“黑洞性化”……要比人的双性化有意义得多。
就像她说的“爱欲方式不分性别，审美也可以是共通的”，大家都是人，你可以喜欢粉色，我当然也可以喜欢粉色。
为何偏偏降低自己的维度，降低到性别、种族、肤色等小维度里去呢？
自我设限有什么好处吗？
男宝宝从不掩饰自己对粉色、洋娃娃的喜爱，女宝宝也不会嫌弃榔头、油污。
在人还不是他或她的时候，人处在更高的维度、拥有更多的选择。
可一旦长大，几十年的规训，将“人男”“人女”们倒转为男人、女人。
说来值得深思，措词中有“人子人父人母”的说法，但没有“子人父人母人”的表述。
同时考虑“人男”“人女”和男人、女人的差异，这种偏异或许能用构词法来解释，但撇开统计学给出的规律，单纯从发音轻重而言，为什么在读男人女人时，“男女”会比“人”的发音重？为什么在读人子人父人母时，“人”会比“父母子”的发音重？
当我们口头上发出重音时，我们的心理在强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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