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知道。
平头百姓的目光,穿不透遮天蔽日的浮云,更看不到浮云后的瑶池天宫。
他们只知道,江离离与瑶池天宫有关,而且他的关系,是比南宫家更为高深的等级,要不然,他也不敢同南宫海棠过不去,南宫海棠也不会苦哈哈地追着他。
江离离从没解释过他与南宫海棠的关系,更没提过他背后的势力。
他那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真的不存在“靠山”一般。
但所有人都默认他有了。
因而在他入组后的几个月来,江离离的“关系”,替代了江离离的“封杀”,成为新的饭后闲谈。
江离离是个非常和善的人,和善到给人一种你有问、他必答的感觉。
他的亲和使许多人有一问究竟的冲动,问他到底是什么人,问他来自哪个山头、问他为何选择“下山”……问他,神仙下凡体察民生疾苦的乐趣。
但无人敢问。
人们能做到的,至多是撺掇向阳去问。
向阳作为江离离的学生,他与后者走得最近,同时他人又有些憨批,他要是去问江离离真相,哪怕触犯了对方的霉头,想来也不会遭受多大的“天罚”。
而面对众人的怂恿,向阳当然不会以身涉险——他是傻,但又不是没脑子。
而且比起对江离离背景的好奇,他心中,还是学生对老师的敬仰居多。
于是乎,在他终于找到江离离时,向阳又是鞠躬加敬语。
他热情道:“老师好~”
那江离离正看着窗外。
乌云翻涌,狂风不止,树梢被拉扯得东倒西歪,一面塑料袋在空中飘飘荡荡——一派暴雨前奏的狰狞景象。
江离离闻言转身。
在看到向阳的瞬间,他眉头一松,原本的散漫与不近人情,霎时被惊喜与温和取代。
他笑道:“是向阳啊。你这是刚一下戏就来找我了吗?”
说着,目光扫了一眼向阳身上的血迹。
向阳看了一下衣服,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着实骇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嘿嘿一笑,道:“哎,这不是急着见老师嘛……”
“哼——”
小钱适时插嘴,阴阳怪气道:
“呦,现在又把原因归江离哥头上了?也不知道先前是哪个人出不了戏,躺在地上悲春伤秋的,一会舍不得书生死不瞑目,一会纠结师尊执迷不悟——哎呦,是哪个人,好难猜呀。”
向阳登时脸色爆红,羞恼极了。
埋怨道:“我靠!你是我助理哎!!!你怎么能带头毁我形象!!!我哪里悲春伤秋了,那明明是我对角色的思考!我哪有你说的这般娇气!”
他一边说,一边追着小钱锤。
男生力道大,同时又锤在人的背上,伤害性不大,但声势唬人。
只听几声“砰砰”,小钱佯装痛苦,又是哎呦哎呦地叫唤。
小钱说:“狗比向阳,你当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急着找江离哥请教你那问题的吗?我现在直话直说点出来的,要不然靠你的表述能力,等杀青宴结束了,都不一定把话说出来——现在又打我?兔崽子,我要打回去!”
情形霎时逆转,起先追着人打的,现在成被追被打的了。
原来江离离作为向阳的老师,不但指导向阳演技,同时还担着答疑解惑的责任。
起先向阳走不出角色的情绪,便立刻想求助江离离,问他身为演员,该如何防范角色的意志过度入侵演员的思想。
但向阳极度崇敬江离离,从不在江离离面前表现得自私功利,问问题前,总有一段史诗级前摇,如关心身体、过问情绪,将所有孙子见祖宗的礼节做好了,他才能谈到自己的事。
其实江离离并不在乎向阳的礼节,他甚至还有些反感向阳的繁文缛节,奈何向阳坚持如此,江离离也只能忍着。
小钱知道向阳的德性,知道向阳要是不用前摇蓄力,他是说不出正事的。
可现在没时间给他蓄力。
待会得拍剧组大合照,大合照拍完,就得转移阵地到酒店去吃杀青宴,而在此前,向阳还得拾掇他的人模狗样。
于是小钱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
小钱知道向阳对江离离时,面子薄,所以也早有预料向阳的恼羞成怒。
他本想躲开向阳的拳头,没躲成,现在当然是得还回去。
便一拳接着一拳,新仇带着旧恨,哐哐哐,擂鼓一般砸过去。
向阳挨了几拳头,连忙躲江离离身后,嘴上喊着:“老师救我!”
他那怂包样,令在场几个工作人员都忍俊不禁。
小钱很是不屑,道:“就你那样,要不是有江离哥罩着你,哼——”
向阳反驳道:“嘿,就是因为我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江离,我才能这样的!”
“呦,你还自豪上了。”
“那可不……”
江离离看两人一唱一和的,也是不由得发笑。
他招呼道:“好了好了,你两别没完没了的。向阳,你去换衣服去,你一边换,我们一边说你的问题。”
向阳的问题,即将自己投入到角色中,事后却无法抽离——简称无法出戏,是很常见的现象。
常见不代表没有危害。
那些无法妥善处理此问题的演员,现实世界会被角色过度入侵,最终导致现实崩溃,认知失控的悲剧。
但大部分演员都是能从失衡中恢复过来,通过各种方法,需要一点时间,他们能保持自我与角色的界限。
江离离从最初的爱豆人设,到至今的影视角色,无不要求他暂时切割自我意识,去完美复刻那所谓的离离子。
频繁与高强度地投入,必然会增加他从角色抽离的难度,公司也曾担心江离离会不会出茬子,因而多次和江离离商量,问他是否要减轻工作强度。
但江离离拒绝了。
他总是以满载的状态工作,像是要趁着年轻,疯狂燃烧自己。
而令公司惊讶的是,即使长期暴露在高“患病”风险的环境下,江离离却始终保持健康的状态——起码的,他从没表露出自我与角色的失衡。
他可以稍微酝酿一下,就切到离离子的不近人情,同时也能在导演的一声“卡”后,轻松回归到江离离的平易近人。
江离离有自己的方法,他有一套个性的、用来平衡投入与抽离的技巧,现在他要分享给向阳。
末了,他总结道:
“其实归根结底,就是你要找到自己生命的重心,有了重心,无论你到哪里、经历什么,最终都会滑向重心这个凹陷处。当你的重心坐落在现实世界,即使停留在角色的认知中毫无方向时,重心也会引导你回来……”
向阳似懂非懂,他点点头,突然好奇道:
“那如果我发现我生命的重心是在角色世界里,那我不就回不来了吗?”
江离离一顿,他看了向阳一眼,说:
“为什么还要回来?有没有可能,你从现实世界,前往角色世界,这才是‘回来’?”
“啊?”
向阳愣了。
起先那句话,其实只是他随口的抖机灵,他没想过江离离会认真回答那个明显带有找茬意味的问题。
现在江离离认真反问他,反倒把他难住了。
江离离看向阳目瞪口呆的模样,笑道:
“你以为我那所谓的‘生命重心’,一定会出现在现实中吗?”
“不是吗?”
“不是。”
他摇摇头,说:“生命重心,单纯是生命重心;现实?庄周梦蝶的故事里,哪个才是现实呢?”
向阳眨眨眼,懵懂道:“我好像懂老师的意思了。照老师的意思,人不一定非得抽离角色,说不定那扮演的角色,反而是真实的自己。对吗?”
江离离不正面回答,而是说:“找到那份真实,你永远都能回去。关键是找不到,无处可去的焦灼才是最恐怖的状态。”
其间意味深长,表明这话的背后浓缩了本人的坎坷过往。
就好像,江离离曾经迷失过,只不过后来找到了那份真实,这才从焦灼解脱出来。
向阳在这一瞬间迷茫了。
他心想,江离离有这般独到深刻的体验,显然是人生经历丰富曲折,对世态有着刻苦铭心的体验。
可江离离不是和南宫海棠一样,自小养尊处优吗?
养尊处优者哪来的机会体验世态炎凉?哪来的可能造就这般哲思?
——因为南宫海棠对江离离的纠缠,此时的向阳已经完全把江离离认作是特权子弟了。
向阳不由得猜测,难道江离离小时候在外漂泊零落,长大后才身归正位,回到与南宫海棠同等的地位?
极有可能——
向阳听说,自小养尊处优的人上人,是不会与低层群众共情的。
因为前者的世界就是“何不食肉糜”,他们自小居住云端、骑在牛马的头上作威作福,他们的日常流水就是千百万,对钱的认知就是大风飘来的票子。
就像人类会骂老鼠偷窃食物,老鼠却认为它们是在觅食果腹一样,不同的视角,对一件事的解释是迥异的。
所以,当平头百姓被人上人压得气喘吁吁时,那些人上人不认为自己在欺压群众,他们只认为自己在习惯性、习俗性地骑着牲畜牛马,应景地喊:“驾、驾、吁——”。
人上人只有亲身体会过低层人的悲苦,才能真正与后者共情。
并且这种体会,不是宣传摆拍、不是工作任务,它需要达到一种别无他法的绝望,以及灵魂悸动的震撼,特权才生发出人性,特权才开始看到责任。
向阳似乎知道江离离为何那么受欢迎了,因为江离离能与人共情。
即使他咖位高,却从不摆架子,对待萌新演员,他能平等尊重,对待知名前辈,他不溜须拍马;
即使他地位高,却从不势利眼,即不欺下,也不媚上,一视同仁,止于情理——这种品质真的很难得。
向阳心下感慨,余光注意到周围的人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不免有些遗憾,暗忖,若是他们听到江离离这般仁人,一定会和他一起感慨的吧。
更何况,这般仁义之人,还是他的老师——作为学生,他骄傲。
向阳思如泉涌,又问:“那老师,你是不是找到你的真实了?你的生命重心是在现实——这个世界吗?”
他本想说“现实世界”,可转念想到庄周梦蝶的哲思,便转口称为“这个”世界。
意即,他们当下所处的世界。
这会有人来喊他们集合拍照了。
几人结伴而行,路上,江离离暧昧不清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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