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六年,同州府,皇城夙安。
阳春三月的风卷着花瓣掠过朱雀大街,将夙安的繁华织成一道流动的锦缎。
宫城的琉璃瓦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内城的坊墙圈着世家贵胄的深宅,而最鲜活的血肉供养,全在南方的外郭城。
十四条南北大街如骨,十一条东西大街为筋,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将三教九流、芸芸众生都网罗其中。
白日车辚马萧,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撞在朱漆牌坊上;入夜后更了不得,澄江上画舫的灯影映在水里,与两岸酒楼的烛火连成一片星海,当真应了那句“夜市千灯照碧云”。
此刻的夙安城,暮色正浓。
西天被染成一幅迷蒙氤氲的水墨画卷,靛蓝打底,泼着青莲、黛紫,最边缘又洇开海棠红的晕,天仙的画笔交相辉映,璀璨瑰丽。
外郭城的坊门开始吱呀作响,不同的坊市开始展现不同的落幕光景。
西市,崇仁坊。
“吱呀——”
药铺的木门被药仆从里面闩上,最后一面写着“回春”二字的杏黄幡旗被卷了起来,藏进柜台下的阴影里。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狭长的眼睛透过木窗缝隙扫过坊内——归家的百姓提着包裹匆匆走过,卖花女的竹篮空了大半,只有墙根的狗尾巴草还在风里摇,成为三花猫的唯一玩伴。
木窗合上的瞬间,天光被彻底掐断。案上残烛的火苗猛地跳了跳,将两个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得畸形,像两团扭曲的墨。
“确定人没了?”
问话的人坐在阴影里,拿着个白瓷药碾研磨着,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冰碴子。
“化鸠散。”另一人冷笑一声,“那种地方,一个时辰内没人施救,神仙也难救。”
“呵,”阴影里的人笑了,药材被碾发出细碎短促的响,“这世间哪有化鸠散要不了的命?”
“火再旺,也有烧成灰烬的时候。”
“报给圣女。”
“是。”
烛火又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晃得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墙角的黑暗里。
东市,平康坊,南曲。
一幢三层阁楼傲然屹立,华灯环绕,雕梁画柱间极富奢靡之景,引人注目。
楼上飞檐挑着数十盏羊角灯,将“柳楼”二字照得透亮。
楼里更是富丽堂皇。
木质楼梯被往来的绣鞋和靴底踩得咯吱响,二楼回廊上,穿绿袍的公子正搂着粉衣俏娘子调笑,耳鬓厮磨;三楼的珠帘后,琵琶声混着酒气漫出来,缠缠绵绵地绕着廊下的雕花栏杆,招引更多为采蜜而来的蜂。
一楼大堂。
“魏郎君你可算来了!”
楼里的老鸨白姑扭着水蛇腰迎上前,白姑脸上的铅粉厚得能刮下一层雪,嘴唇却红得像刚吮过血。
她身上的绫罗裙扫过魏亮的靴面,带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奴这楼里的姑娘们,可真是把您从清晨盼到日暮呢。”
魏亮身穿象牙白的圆领袍衫,衬得他的国字脸愈发方正,头上幞头的玉簪子在灯影里闪了闪。
他抬手用折扇拨开白姑凑过来的脸,身后的小厮麻溜地挡在二人中间,叉着腰朝白姑呵斥:“规矩点!我家郎君是来找玉娘子的!”
白姑脸上的笑僵了僵,又立刻堆得更满。
她知道魏亮的底细:魏家在工部当差,手里握着漕运的差事,家底富得流油。
她瞥了眼三楼紧闭的漱玉斋,不过那里的玉娘子才是真正的金疙瘩,别说魏亮,就是内城的王爷们来了,也得看她的脸色。
“哎哟,郎君是不知,”白姑往魏亮身边凑了凑,故意让丰腴的身子擦过他的胳膊,声音软得像蜜糖,“玉娘子这几日身子不爽利,怕是无福伺、候您。不过奴这楼里……”
“放屁!”小厮梗着脖子打断她,“昨天我亲眼见王大人搂着她喝酒,喝到月上中天呢!”
白姑心里的火“噌”地窜起来,指甲差点掐进帕子里,这小杂种,等会儿非让老王打断他的腿!
可她脸上依旧笑得娇、媚,她用力推开小厮,身子几乎贴在魏亮怀里,吐气如兰:“郎君莫听这黄口小儿胡言。王大人是长辈,玉娘子不过是奉陪吃了两杯,连琵琶都没弹呢。”
她的手轻轻抚过魏亮的衣襟,指尖似有若无地蹭着他的领口:“说起来,六日后便是玉娘子的好日子,到时候……”
魏亮的目光落在她被脂粉掩盖的眼角细纹上,心里冷笑。
好来这平康坊玩乐的郎君没一个不知道那“好日子”是什么——
柳楼最高级别的拍卖会,谁出价最高,谁就能把这名动夙安的玉娘子领回家。
他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玉佩,那是父亲不久前才赏的,足够压过所有竞争者。
“既然玉娘子不便,”魏亮突然伸手捏住白姑的腰,力道不轻不重,“不如白姑陪我喝两杯?”
白姑的眼睛亮了。她这把年纪,对付魏亮这种半大的公子哥最有心得,当下便抛了个媚眼,正要凑上去亲他的脸,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滚!哪来的叫花子,也敢往柳楼门口凑!”
“啪——”
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声音格外刺耳,混着粗野的骂声撞进楼里。
魏亮皱起眉,兴子一下子熄了,一把推开白姑:“管管你的人。”然后自顾上楼。
白姑的脸瞬间沉了下去,转身时眼里已没了半分笑意。
她走到门口,就见几个龟、公正围着一个小乞丐拳打脚踢。
那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又被鞭子抽,又被脚踢,不住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却硬是一声不吭,像块没知没觉的石头。
带头的老王正踹得兴起,见白姑来了,赶紧停手,谄媚地迎上来:“姑姑,这叫花子不长眼,在门口讨饭,小的们正赶他走呢。”
“赶?”白姑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周围的喧闹都停了,“谁让你们在门口闹的?想让贵客看我们柳楼的笑话?”
老王捂着脸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姑姑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其他龟、公也齐刷刷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白姑瞥了眼地上蜷缩的小乞丐,那孩子浑身是血,不知死活,头发黏在脸上,看不清样子。
“拖走。”她懒得再看,挥了挥手,“扔到狗窝里,别污了客人的眼。”
刚吩咐完,就见远处走来两个身影。
月色下,那两人衣袂飘飘,一个穿玄色翻领锦袍,一个着石青圆领袍,容貌俊朗得让围观众人都看直了眼。
白姑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脸上又堆起最娇、媚的笑,扭着腰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裴郎君,荀郎君,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快里面请——”
她眼角的余光扫过三楼,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这两位可比魏亮难惹多了,一个是太医院院正的嫡子,一个是在天家面前正当红的大理寺少卿。
如果这二位也对玉娘子感兴趣,那到时的拍卖会,怕是要比她想的更热闹了。
夜露浸凉了柳楼的飞檐,裴凛跟着白姑往里走时,鼻尖还萦绕着巷口那股子劣质酒气。
方才那小乞儿蜷缩在地上的模样,像片被踩烂的枯叶,浑身上下绽开的血与肉,在昏黄里刺得人眼疼。
雅间里熏着清淡的兰香,与楼外的脂粉气泾渭分明。
“又管闲事。”身侧的荀子真突然开口,语调平平,却精准戳中裴凛那点明知却忍不住故犯的心思。
裴凛指尖捻着茶盏边缘,温热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查案也不差这片刻。”
他顿了顿,喉间滚过声轻嗤,“总不能看着夙安百姓在我这个官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荀子真没再接话,只端起茶杯时,眼尾扫过他袖口——方才俯身丢铜板时,那里沾了一丝小乞丐身上的血。
不过他又在心中轻笑:不知那些把裴凛认定成阎罗王的人看见刚才那番场景会怎么想,铁面阎罗也有柔情的一面。
这时,粉衣娘子推门而入,奉上了几碟精巧茶点。
荀子真挑了块莲蓉酥尝了尝,眉峰微扬:“柳楼的茶点,倒是比去年精细了。”
“郎君好眼力。”粉衣娘子笑得眼尾弯成月牙,“这都是玉娘子亲自调的方子,连茶叶都挑的江南雨前新绿呢。”
“玉娘子?”裴凛与荀子真交换了个眼神。
最近这个名字倒是频繁出现在耳边。
“正是呢,”娘子声音娇软雀跃,“再过六日,四月初二,就是玉娘子出阁的日子。到时候楼里要摆流水宴,郎君们都盼着一睹芳容呢。”
荀子真没有出声,握着茶杯的手指微紧,单色釉青瓷衬得他指节愈发分明。
裴凛回:“那倒是要凑个热闹。”
一墙之隔的暗房里,琉璃灯的光晕晃得人眼晕。
玉娘子垂着眼,任由薛老跛那只枯树皮似的手在自己手臂上摩挲。
红痕叠着旧伤,疼得她指尖蜷了蜷,面上却半点波澜也无,就像当年被他按在冰冷的池壁上,灌下第一碗药时那样,连哼都没哼过。
“……隔壁那两个,是大理寺的。”薛老跛突然开口,声音黏糊糊的像沾了烟灰的浓痰,“他们夸你呢,玉儿,你该笑一笑。”
玉娘子没动。
窗外的月爬到了中天,清辉透过窗棂,在她裸、露的脚踝上投下道冷光,像条细细的银链,华丽精致却剥夺自由。
“你不笑?”薛老跛猛地掐住她的后颈,力道大得像要把脖子捏碎,“是不是觉得攀上高枝了?忘了是谁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忘了是谁把你养到现在?”
窒息感涌上来时,玉娘子心底深处反而松了口气。
或许这样也好,不用再看他眼底那点扭曲的欲、望,更不用像要疯了一样地抓住片刻的清醒,不用去想那些黑暗吞噬下的阴暗与无可奈何。
一刀溅出一片血,一刀接着无数刀……
腥热的血,猛烈跳动再骤然归于寂静。
“薛老跛,松手。”
鬼魅似的声音撞进耳膜时,薛老跛的手像被烫到般缩回。
重获空气的玉娘子咳得撕心裂肺,再抬眼便见黄风将军不知什么时候斜倚在窗边,玄色衣袍溶在阴影里,只是夜色的浓也掩盖不了那双如独狼般阴狠的眼,看一眼便让人心惊。
“将军……”薛老跛从床上滚下去,跪在地上,膝盖磕得地板咚咚响,“小的、小的只是跟玉儿说说话……”
黄风将军没理他,目光落在玉娘子脖颈间那道新添的红痕上,嘴角勾出抹凉薄的笑:“每次见你,都带着点新伤。”
玉娘子起身扯过挂着的轻薄长锦,披在肩头,锦缎滑过手臂上的伤痕,带来阵细微的痒。
她没看他,只淡淡道:“将军既然深夜造访,就别光顾着看戏了。”
“呵。”黄风将军向玉娘子抛去个联珠团窠纹的束口袋,落在桌上发出闷响,“巩宏宝那边,让薛老跛去盯紧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别用强的,那小子是巩家的心肝,伤不得。”
玉娘子指尖微动。
巩家……
那个靠着牙行发家的富商,不知什么时候暗地里开始做起官盐走私的勾当,去年金吾卫抄查的那批私盐,账册上就有巩家的印记,但被一股势力压了下来。
本是侥幸逃过一劫,但巩家人却不知收敛,竟还愈发大胆起来,家中子弟在夙安城行事无度,招摇撞市,尤其是这个巩宏宝。
“知道了。”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良久的沉默后,黄风将军突然出脚将跪在一边的薛老跛踹飞,嘶哑惨叫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咳……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薛老跛的哀求声混着血珠蹚到地面。
黄风将军充耳不闻,仍肆无忌惮地盯着玉娘子:好狠的女人……
如此突变下,依然面不改色,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仿佛那一脚就要被踹死的人不是与自己缠绵过的榻上人。
良久,颤、抖着的薛老跛终于听见了从头顶传来的赦令:“要我再说一遍让你去做的事?”
他发黄的眼珠转溜了几圈后,突然明白过来,忙不迭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巩宏宝……”
一深一浅的脚步渐行渐远。
屋内,黄风将军盯着玉娘子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想去碰她的脸,却被玉娘子偏头躲开。
他也不恼,收回手时指尖在空气中虚虚一捻,仿佛还沾着她发间的幽香:“六日后出阁?卖给谁?薛老跛吗?那个废物……”
玉娘子没答话,也没看他,只轻轻浅浅地看向窗外的梢上月,仿佛那被像个商品般待价而沽的人不是自己。
黄风将军却自顾自低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真嫁了他,倒省了我不少事。”说罢,身影一闪,竟如雾气般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响起。
进来的便是给裴凛二人奉茶的粉衣娘子,名叫春瑛,她低着头对玉娘子道:“姐姐,姑姑唤你。”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旷的长廊上,脚步轻巧,没发出一点声音。
此时楼里,该归家的人早已归家,留在楼里的还沉睡在温柔乡里,无可自拔。
两人间的沉默被春瑛轻声打破,“姐姐,姑姑在发脾气呢。”她的声音带着颤,像是害怕极了。
玉娘子没有做声,她自然知道白姑又是为何发脾气。
长廊尽头的房间里,瓷器碎裂的脆响断断续续传来,混着白姑尖利的骂声:“……查什么查?大理寺的人鼻子比狗还灵!若不是他们要跟那些人牵涉上……”
“老娘的生意要是被他们给毁了,我非亲自扒了她的皮!”
玉娘子脚步没停,月白裙摆在转角拖出迤逦的旋儿。
抬手推开房门,白姑摔过来的茶盏擦着她的耳际飞过,在墙上砸得粉碎。
玉娘子站在一片狼藉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轻声问:“姑姑想罚我什么?”
白姑面容扭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鼻子:“罚你?我看你是巴不得柳楼被抄!追着你的几家郎君接连出事,你已经被大理寺的狗牢牢盯上了!”
“你背地里做的事,不用我说,你自己清楚!”
“还有你和薛老跛……”
“姑姑慎言。”玉娘子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种奇异的威慑力,“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既然大理寺都没有证据的事情,没道理白姑你倒给我定了罪。”
她这番话点醒了白姑,但她也实在气极。
“好、好……只要你六日后给我安安生生地完成最后的价值,你们那些肮脏事我也懒得搅合。”
“你给我安生点,不要以为我动不了你……”
白姑的眼神凶戾异常,让人不敢对她的话有丝毫怀疑。
“是。”
玉娘子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早已深陷淤泥,没有未来,所做所为,半点不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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