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地后,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发电站那场恶战的硝烟与腐蚀气息。团队成员间的隔阂虽未完全消弭,但一种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变化已然发生,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沈昭在处理完伤口并完成初步汇报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返回宿舍或投入训练。他胸中堵着太多情绪,关于林娜,关于许铭忆,关于那千钧一发的抉择,以及那只最终伸出去的手。他需要找人谈谈,而这个人,只能是沈希芸。
他在训练场找到了她。空旷的场馆内,只有她一人。冰冷的金属墙壁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将她舞动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她正进行着高强度刺杀训练,身影如鬼魅般在训练假人间穿梭,手中那对暗影匕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每一次突进、闪避、挥击都精准致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和狠厉,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都倾泻在这冰冷的训练中。
沈昭没有立刻打扰,只是沉默地靠在入口处的门框上,双臂环抱,看着那道冰冷而锐利的身影。他能感受到她那无声的愤怒和压抑的悲伤,这与他的心境何其相似。
直到一组高难度连环突刺结束,沈昭才低沉地开口:“聊聊?”
沈希芸的动作没有完全停止,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匕首的尖端轻轻点地,调整着呼吸,汗水沿着她线条冷冽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我知道你恨他。”沈昭的声音在空旷的训练场内显得有些沉闷,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也……很难接受。每次闭上眼,好像还能听到林娜最后的声音。”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苦涩的东西,“但最终下命令的人是我。这份责任,我逃不掉。”
沈希芸手中的匕首骤然握紧,指节泛白。空气中似乎响起一声极微弱的、能量凝聚的嗡鸣,那是她情绪波动的外显。
“但今天,”沈昭继续说着,目光投向远处冰冷的墙壁,仿佛在回顾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非常冒险,毫无把握,甚至愚蠢得不符合他那一贯的‘最优解’逻辑。但他选了。用尽力气,赌上一切,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他转过头,目光落在沈希芸紧绷的背上,“也许他只是……以前从未真正懂得那些选择背后的重量。”
沈希芸终于彻底停了下来。她微微喘息着,胸口起伏,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发丝。训练场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机械运转的低鸣。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昭几乎以为她不会给予任何回应,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他脚步微动之时,一个清冷、简短,却不再像绝对零度般寒冷的词语,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观察。”
只有两个字。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彻底的封闭和否定。这是一个保留态度的、却敞开了细微缝隙的可能。
沈昭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训练场。留下沈希芸一人站在原地,良久,她才重新举起匕首,但这一次,动作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沉思。
与此同时,许铭忆正在医疗室内接受全面检查。医疗官看着精神力监测仪上那触目惊心的低谷和紊乱的波形,眉头紧锁。
“精神力严重透支,伴随轻微反噬性神经损伤。”医疗官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你需要强制休息,至少四十八小时内禁止进行任何形式的脑力活动或能力使用。你的大脑现在就像一块过度榨干的海绵,再强行挤压,后果不堪设想。”
许铭忆躺在冰冷的医疗床上,点了点头。各种舒缓神经的药物和营养液正通过静脉点滴注入他的身体,带来一种昏沉的倦意。但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在脑中复盘数据或构建模型。
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单调的灯光网格,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不久前发生的画面:沈昭挣脱腐蚀束缚后,踉跄却坚定走向他的身影;那双复杂无比,交织着震惊、后怕、审视,却又最终松动了的眼神;以及那只伸向他、带着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含义的手。
还有……沈希芸。在那片狼藉的战场上,她看向他时,那双万年冰封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认可,更像是一种深沉的困惑和审视,仿佛看到了某种无法用她现有逻辑解析的存在。
这些画面,这些细节,比任何复杂的时间方程式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难以处理的……扰动。他第一次没有试图用理性去分析这些情绪和互动的概率与影响,只是任由它们在脑海中盘旋,带着一种朦胧而奇特的重量。
几天后,沈希芸按照惯例前往资料室,调阅一些关于历史上时间异常事件的加密卷宗,试图为未来的任务寻找更多数据支持。资料室内光线恒常柔和,只有大型数据终端运行时发出的低沉嗡鸣。
她很快发现自己常去的那个区域已经有了人。许铭忆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数据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展开的数十面光屏。屏幕上流淌着无数极其复杂、古老的时间流方程式和能量拓扑结构图,其复杂程度远超常规任务所需。
他正对着一份标记着【最高加密权限】的古老卷宗发呆。那似乎是一次被严格封存的大规模时间悖论事件的记录,年代久远,许多数据都已残缺不全。许铭忆眉头紧锁,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他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桌面上划动着,指尖勾勒着旁人无法理解的符号和轨迹,那副专注而深深困惑的样子,莫名地褪去了平日里的那种冷静疏离感,反而显得有些……笨拙的认真,甚至透出一种与他能力不相称的苦恼。
沈希芸的脚步在入口处顿了一下。她的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另寻他处,避免不必要的接触。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或者说是一种专业领域的好奇心,让她鬼使神差地改变了主意。她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目光越过许铭忆的肩膀,落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屏和古老档案上。大部分时间数学对她而言过于深奥,但她对能量残留形态、空间结构异常和现场环境细节有着天生的敏锐。
她的视线很快被一份附件中的一张高精度扫描图吸引。那是一次时间悖论事件后留下的现场照片,异常模糊,充满了能量干扰造成的扭曲。
“这里,”她忽然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资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尖点在光屏上照片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光谱的偏移角度违背常规定量。像是……空间结构本身的时间刻度在那个微观尺度上发生了极不均匀的拉伸或压缩。你的模型,”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似乎没有引入这个变量进行校正。”
许铭忆猛地从深沉的思考中被惊醒,像是被从深海中打捞出来一样,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惊讶地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沈希芸。他顺着她指尖所指的方向,仔细凝视着那片模糊的阴影区域,瞳孔中瞬间闪过无数细微的数据流。
几秒后,他眼中猛地迸发出一种豁然开朗的惊叹光芒,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说得对!这个变量!这个宏观时空曲率的异常涨落!我一直觉得最后百分之五的能量逸散模式无法用现有模型完美拟合!原来偏差出在这里!它可能是那次事件的关键钥匙之一!”
他的语气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瞬间忘记了之前的隔阂、尴尬、甚至身边人的身份,完全沉浸在了破解学术难题的狂热之中。他立刻埋下头,双手如飞般在控制台上操作起来,开始疯狂地重新演算,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嘟囔着一些极其专业的术语,彻底将沈希芸忘在了一边。
若是往常,这种被完全忽视的态度或许会让她感到被冒犯。但此刻,沈希芸看着他瞬间进入忘我状态、那双眼睛里只有对知识和真理最纯粹专注的样子——没有任何算计、冷漠或者高高在上,只有一种近乎孩童般的执着和热忱——她心中那堵冰墙的某个角落,似乎又被悄然敲下了一小块。
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沉默地在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伸手拿过数据台上另一份与核心事件相关的背景资料和现场勘察记录,安静地翻阅起来。她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文字、图片和数据,寻找着一切可能被忽略的细节——特别是关于环境、空间结构、能量残留形态以及那些通常不被时间能力者重视的“静态”证据。
从那天起,资料室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幕奇特的景象:许铭忆深陷于浩如烟海的时间公式、能量模型和历史数据中,时而因困顿而抓头发,时而因突破而眼露精光;而沈希芸则像一道安静的影子,坐在他不远处,翻阅着各种辅助资料和现场记录,她的视角独特,往往能注意到那些容易被宏观理论研究者忽略的微观异常和环境线索。
他们很少交谈,往往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交流的方式通常是沈希芸忽然指出某个细节异常,或者许铭忆提出一个难以验证的假设,而沈希芸则能从庞大的案例库中找到支持或反证的边缘证据。这是一种基于专业领域极致互补的、别扭而沉默的默契。一种新的、建立在智识尊重基础上的微弱联系,开始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
有一次,为了验证一个关于特定时间奇点能量回溯的猜想,两人在资料室里争论(主要是许铭忆激动地阐述,沈希芸冷静地提问和反驳)到深夜。许铭忆试图解释一个极其复杂的时间维度折叠概念,但他显然不擅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说得磕磕巴巴,逻辑跳跃,甚至有些词不达意。
沈希芸抱着手臂,冷冷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她忍不住直接打断了他滔滔不绝却越来越混乱的解释。
“停。”她声音清冷,却像一把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入了核心,“你的意思是否是:高维能量在通过临时性时间褶皱进行非连续传输时,其稳定性并非取决于褶皱本身的强度,而是取决于输出端时空结构的‘密度’和‘弹性’?就像……高速粒子流撞击不同材质的靶面,产生的散射模式完全不同?”
许铭忆猛地愣住了,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困扰他许久的表述难题,竟然被她用最简洁、最精准的战术物理术语瞬间诠释得清晰无比!
“对!对对对!就是这样!完美!你总结得比我好一万倍!”许铭忆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眼睛亮得惊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毫无杂质和阴霾的由衷赞赏和敬佩,纯粹得像一块水晶。
沈希芸被他如此直接而热烈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看着他毫无心机、纯粹为真理而兴奋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开他那过于明亮的目光。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红晕悄悄爬上了她耳根后的肌肤,好在夜色已深,资料室光线不足,没人能看清。她有些不自然地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笨蛋。”
这个词,冰冷的外壳下,似乎悄然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少了些尖锐的冰刺,多了点难以定义的、近乎无奈却又包容的意味。
沈昭偶尔会“恰好”路过资料室,透过观察窗看到里面那副奇异的景象:许铭忆沉浸在他的数据世界裡,时而苦恼时而兴奋;而沈希芸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似漠不关心,却总能在关键时刻递上一份关键资料或抛出一句切中要害的提示。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块自林娜牺牲后便一直压着的沉重巨石,似乎也终于微微松动,挪开了一丝缝隙。
他知道,裂痕仍在,悲伤从未褪色,罗恒的愤怒依旧真实,过去的伤痛无法轻易抹去。但至少,那曾经坚不可摧、冻结一切的寒冰,已经开始融化了。通往真正和解与信任的道路依然漫长而艰难,遍布荆棘,但至少,第一步,已经实实在在地迈了出去。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他们真的能重新成为彼此信赖、可以将后背托付对方的队友,甚至……或许能重新称之为朋友。
而对于许铭忆而言,在经历了数据与情感的剧烈冲突、同伴的憎恶与疏离、以及最终那一次违背“最优解”的冒险抉择之后,他的人生也踏入了一片全新的、未知的领域。他开始慢慢地、笨拙地学习,如何在那冰冷的、绝对理性的计算能力与温暖而复杂的人性情感之间,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动态的平衡点。
他依然是那个拥有【时间】异秉的天才,他的大脑依然能处理海量数据,进行精妙推演。但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只会输出冰冷概率和最优解的逻辑机器。林娜的牺牲、沈昭的矛盾与最后伸出的手、罗恒的愤怒、陈方的疏离,还有沈希芸那冰冷的匕首、偶尔精准致命的提示、以及那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笨蛋”……所有这些看似纷乱无序的碎片,都正带着各自的重量与温度,一点点嵌入他原本苍白而空白的情感图谱,缓慢而坚定地编织着一段复杂、真实、充满了痛苦与希望、属于“人”的、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名为“许铭忆”的人生。
时间逝去的车辙印上,记忆决定着未来的方向,雾霭重重的彼岸啊,谁来接近你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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