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灌入喉中,纪怿猛然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刚死了一次。
她本能的张嘴呼救,手伸到一半又被呛了口水,耳边嗡鸣,窒息感涌上心头。
慌乱之中,纪怿的视线尽力对焦,远处画舫上一个男人的魂魄闪着恍惚的光,正面色狰狞的看着她,表情中半分透露着欣赏,半分又夹杂着慌张:
“温言芷,爹对不起你,虽然你我二人父女一场,但你终究不是我亲生的。爹推你下水,是因为人早死晚死都得死,你太碍眼了,温家的位置必须由你弟弟来坐,如今送你一程,好早做了断!到了下面千万别恨娘,爹定会给你烧纸!娘知道你不善水性,忍着点,温言芷,杜相一会儿便送你上路!”
“不……”
这具身体不是他的。
她不是温言芷,她是纪怿。
她是个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伶仃二十一载,自幼能看见活人身上的魂魄,也能分辨魂魄的颜色。
纪怿靠着这双眼摸爬滚打,干过销售做过证券,终于卖了股票买下一幢属于自己的房子,却猝死在凌晨十二点,此刻重生成为了大胤朝女将军冠淮侯温蓝云的嫡女,温言芷。
但造化弄人,生父撒手人寰,温蓝云卧榻病重,被渣男欺骗,又带着温言芷嫁与继父,他表面一派慈爱,实则背地里早就觊觎温蓝云的家财,养废了温言芷。
此时,她就是一个家族式微难振、生父撒手离世、继父假意迎合、弟妹蛮横无理的无能嫡女,一个被继父和丞相联手谋杀的落水狗。
男人冲着河对岸的男人摆了摆手示意,甚至没有看在水中挣扎的纪怿最后一眼,便闪身退回画舫内。
纪怿被水流推向对岸,喘息着遥遥望去,杜相的魂魄闪烁出交杂的冷灰,他挽弓搭箭,冷哼一声:
“冠淮侯病榻缠绵多年,嫡女却遭遇水贼失足落水。温言芷,你命该如此,今日世叔便送你最后一程,世侄女,好走!”
心口被射中,力道相继而来,又一箭矢贯穿了纪怿的左臂,她终于失去力气,肺里的空气极速耗尽,身体渐渐没了动作。
周身光影扭曲,末日般的一片黑暗笼罩,纪怿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意识便随着波澜归于空白。
三月初至,春雨落下。
河下游的礁石岸一排青草尚未长出,雨滴在纪怿身下汇聚成一个不深不浅的水洼,又淅淅沥沥的打在她脸上,像是要把人拍死时候,她醒了。
胸口和左臂传来撕裂的痛,她反胃不已,翻身吐了一口水,难以置信的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可等回忆起这具身体的前尘往事,纪怿心里那点大难不死的窃喜又变成愤慨。
温言芷,你堂堂一个侯府嫡女,活成这副样子,真是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要是你,我一定弄死仇家,将这些年来的屈辱和悲催都全部还给欺负过我的人!无尽的恨意油然而生,她喉头里发出几阵剧烈的咳嗽,血腥气瞬间布满口腔。
胸口和手臂上的箭已经不见,她奋力动了动,又轰然倒下,疼痛从胸口蔓延至四肢,她大口的喘着气,大概是太痛了,声音到了嘴边却成了呜咽。
别死啊,温言芷!我开玩笑的,万贯家财,豪爵贵族,你有的东西我全都想要,我还有金手指,还能看见人的魂魄,我替你活还不成吗?!
对生的**支撑了她不知多久,纪怿耳畔远远的响起马蹄声,仿佛踏成了她的脉搏,令这幅身体又有了气力,隐隐听到有人开口:
“禀王爷,不是什么濒死的野兽,是个十几岁大的女子,身着锦衣华服,伤的很重。”
“怎么伤了的?”
“看样子似是被人用箭射中,又落入水中漂流至此,已经有些时日了。”
纪怿睁开眼睛,视线模糊看不清事物,耳畔也听的并不真切,隐约中好像有几缕颜色各异的魂魄在眼前晃荡,一个男人正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
“架过来看看。”
立刻有人把纪怿架送至到男人面前,骨架似被打碎重塑,纪怿倒吸一口凉气,听到一人轻声道:
“禀王爷,半个月前,冠淮侯家的嫡女温言芷,说是遭了贼落水草草下葬。属下听闻,温言芷的尸首葬的可疑……荒郊野外中,此女又穿的华贵,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属下以为,先带回去……”
男人闻言翻身下马,踱步到纪怿跟前沉思片刻,端详着问:
“能说话吗?”
纪怿用尽所有力气张口,喉头混着血,声音沙哑至极,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我……我是……冠淮侯……嫡女……”
温言芷!我是冠淮侯嫡女温言芷!
救我!
浑身上下千万处神经都在歇斯底里,纪怿终于吐出一口血,失去力气合上眼眸,昏迷之际,听见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带走吧。”
纪怿好像睡了很久。
久到在梦里把自己的苦日子都过了一遍,又把温言芷的好日子又过了一遍。
梦里的自己变成了温言芷,有了父亲,虽然严厉但也有求必应;有了母亲,虽然是将女但也关怀备至;有了家,虽然没落但好歹不愁吃喝。
没有了福利院里的恃强凌弱,没有了讨生活的早出晚归。
她如愿以偿,在梦里甚至开心的笑了起来,身子一抖,醒在一个香气袅袅的房间里。
“姑娘啊,睡了三天终于醒了,不知道还以为你死了,哎,醒了就把药汤喝了吧。”丫鬟显然在屋里候了很久,端上来的汤药已经凉了。
纪怿欲要道谢,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她饿的浑身上下没劲儿,颤抖着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又因为胃中久不进食激起一阵筋挛,把东西全吐了出去。
“哎!当心点呀!”丫鬟喊道。
纪怿低声说了句抱歉,半倚在榻上大口的喘气,眼睛直直盯着屋顶,额角疼的渗出细汗,虚不受补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弱,她颤巍巍的开口问:
“姐姐,请问是您救了我吗……”
丫鬟边收拾边摇头:
“小姐,奴婢哪有这本事啊!是咱们安王救了你。王爷素来潇洒惯了,也不知为何竟将你捡了回来,要我说,城中都传他冠淮侯的嫡女早就葬下了,谁能去土里给挖出来不成?你真是温家小姐啊?”
纪怿点头,脑子里根本想不起什么东西,艰难的开口:“我被人暗害……安王……安王是……?”
“安王不知道?先帝的四弟,当今圣上的亲叔,安王李渐昱啊!糊涂啦?少年将军,十六岁平定梁州之乱,一个人率领二十万冀州军大败匈奴的安王!先帝临终托孤,当今太后和圣上都得忌惮三分、对其听之任之的安王啊!”
李渐昱?
纪怿忽然心头一颤,李渐昱三个字像春草一样疯长。
她记得这个名字!
准确来说,是温言芷记得这个名字,李渐昱正是温言芷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
李渐昱非嫡非长,幼时因母妃被贬从小养在宫外,天资聪颖少年成名,潇洒恣意风流成性,武功高超剑术一流,二十一年来征战沙场,手握十六州兵权,堪称大胤军神。先皇战死临危托孤之后,他大捷回朝,朝堂之上可谓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对他有非议的人不在少数。
可谓是个狼子野心的人物。
而温言芷的母亲温蓝云也是武将出身,以军功称侯,曾执掌青州旧兵,在嫁给温言芷的生母之前,还联姻过当时的三皇子,李渐昱的亲哥哥。
那时候的温家正值鼎盛,皇家也正用得上温蓝云,她便与三皇子成了婚,但好景不长,三皇子病重离世,温家得罪了皇家,从此便日益势微难振。
纪怿摸着自己心口处的伤,刚才发誓努力活着的他,现在被气笑了。
重生到个废物身上也就算了,怎么还被对家捡走了,这还活个屁啊!
丫鬟见他不说话,又给他端来了份粥品,吩咐道:
“温大小姐,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王爷既已捡了你,定是留着有用的,人生在世走一遭,吃点亏不算什么,好好活着呗。吃完了东西,起来收拾收拾自个儿,你既已醒了,待会儿王爷下了朝,就该召见你了!”
纪怿乖巧的喝了两口粥,嘴里没滋没味的,心里琢磨着丫鬟的话和温言芷的生平,一个没落将门的嫡女,价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渐昱要她干什么?
温蓝云被渣男蒙骗至今,温言芷被继父养成了个善良温顺不谙世事的性子;而纪怿上辈子却茕茕孑立摸爬滚打,靠着看见魂魄推敲对方性格,学会了看人脸色行事,投其所好说话,表面上柔弱温顺,实际上心机的没边。
她凝神瞄了眼丫鬟的魂魄,颜色并不杂乱,似是个没心眼的,于是冲着丫鬟开口,凄惨之态尽显,引得人不住可怜:
“姑娘……虽说是王爷救了我,但这几日你忙里忙外的伺候,着实辛苦劳烦。于情于理,若是没了你的关照,我也活不到今日……”
丫鬟被她哄的一愣,忙说无妨,态度翻天覆地,拿了镜子便替她梳头洗脸,末了啧啧称赞道:
“你太瘦了啊,不过生的却是也好看,若是再有点肉,恐怕皇城之中没人都比得过你这幅皮囊。温小姐,以前怎么从未听说你这等人物?”
纪怿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那张白皙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五官精致尚无血色,唯有一双桃花眼如润似水,除了瘦弱和单薄,分明是她上辈子自己的脸。
这是用自己的身份,过温言芷的日子吗?纪怿笑了,天崩开局,滥俗宿命,怎么跟自己的梦一模一样。
罢了,温言芷这个废物被自己重生了,真算是她的福气,没了纪怿,温言芷就算活着回了侯府,八成还得再死。
纪怿叹了口气,感叹造化弄人。
宿命是什么?
宿命是她能看见人的魂魄颜色,宿命是她猝死重生,宿命是她与温言芷的重合,宿命也是她此时此刻前途未卜,道阻且长,四盼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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