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峰那句“原原本本，一字不落”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全新的、沉重的分量。不再是单纯的审问，更像是在一片突然塌陷的地面上，试图抓住任何一块可能稳固的石头。
齐明深的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地狂跳，希望和更深的恐惧交织成一股冰冷的湍流，冲刷着他几乎麻木的神经。那个陌生的纹身，低匹配度的身影……不是他。那会是谁？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审讯室特有的铁锈和消毒水味道，刺得肺管生疼。他必须说，必须抓住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是唯一的一线生机。但怎么说？完全坦白他诱杀孙宇的计划？不，那依然是死路。他需要真相，但不是全部真相。
他抬起头，迎上秦峰审视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冰冷审判稍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专注的探查，像探照灯一样试图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隐瞒。
“那天晚上……”齐明深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强迫自己稳住，“我接到出现场的指令，说是西郊废弃工厂发现尸体。时间是晚上十点三十七分。”
他语速很慢，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那些被他当时的紧张和刻意掩盖所模糊掉的细节。
“我开车过去，快到的时候，大概离工厂还有几百米，那条路很黑，没有路灯。”他眯起眼睛，仿佛在黑暗中重新勾勒当时的景象，“我看到一辆车，很旧的面包车，停在路边阴影里，没开灯，引擎好像也没响。”
秦峰的手指停止了敲击桌面，身体前倾了几分：“车牌？型号？颜色？”
“太黑了，看不清车牌。颜色……像是深灰色或者脏蓝色。型号很老，像是九十年代末的那种。”齐明深努力回忆，“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那种地方那个时间点停辆车，但想着可能是附近工厂留守工人的，或者抛锚了，没太在意，就开过去了。”
“继续。”
“我把车停在你之前看到的那个小巷尽头空地。然后拿着工具箱步行进去。工厂大门是锈死的，我从侧面一个破开的铁丝网窟窿钻进去的。”齐明深描述着路径，“里面很黑，只有一点月光从破窗户照进来。尸体就在最里面那个大车间中央，当时手电照过去，第一眼就看到……”
他顿了一下，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看到的样子，和我后来尸检时基本一致。我初步检查了尸体，确认死亡后，就立刻通知了指挥中心，然后保护现场，等待你们和法证。”
这些都是标准程序，他做得无可指摘。
“等等，”秦峰打断他，“从你进入工厂，到发现尸体，中间有多长时间？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任何异常？除了尸体，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
齐明深沉默了。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沉浸在“成功”了的巨大冲击和后续的谋划里，刻意忽略了很多东西。现在被秦峰逼问，一些模糊的片段挣扎着浮现出来。
“时间……大概有五六分钟？我从钻进去的地方走到车间，需要一点时间，里面堆满了废料，路不好走。”他斟酌着用词，“异常……好像……好像听到过一点声音。”
“什么声音？”秦峰立刻追问，眼神锐利。
“很轻微……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或者……脚步声？很远，很轻。”齐明深皱紧眉头，试图抓住那一闪而逝的记忆，“我不确定，当时环境音很杂，有风声，还有铁皮屋顶晃动的声音。我以为听错了。”
“方向？”
“好像……是从车间更深处，或者隔壁传来的？”齐明深不能确定，“发现尸体后，我注意力全在那边了。”
“还有呢？”秦峰紧追不舍，“气味？除了血腥和**味，有没有别的？比如汽油、油漆、陌生的烟味？任何不寻常的气味？”
齐明深努力回想。血腥味和灰尘霉味是最主要的。但是……好像……是有一点别的？很淡，几乎被掩盖。
“好像……有一点点……苦杏仁的味道？”他说出来自己都有些迟疑，“非常非常淡，一闪就没了。我当时以为是某种化工废料的味道，那个工厂以前好像做过电镀。”
苦杏仁味……□□？秦峰眼底闪过一丝暗光，但没评论。
“现场呢？尸体周围的地面，痕迹？除了你的脚印，还有没有发现别的？”
“地面很脏，很多灰尘和杂物。我的脚印很明显。但……”齐明深顿了顿，一个被他忽略的细节猛地清晰起来，“尸体旁边，大概半米左右，有一小片地方，灰尘好像被什么东西擦过一下，痕迹很新，不像自然脱落。形状……不规则。”
“为什么不写在报告里？”秦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我……”齐明深语塞，当时他只想尽快定性仇杀，这种可能指向第三者的细节被他下意识忽略了，“我以为是不小心蹭到的，或者之前流浪汉留下的，不重要。”
秦峰看了他几秒，那眼神让齐明深感到无地自容。这不是疏忽，这是犯罪。
“继续。你做完初步处理之后呢？等到我们来了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你们来了之后，就封锁现场，开始勘查。我一直配合。”齐明深回忆着，“但是……技术队老刘，在提取尸体颈部勒绳周围的微量物证时，好像小声嘀咕了一句……”
“嘀咕什么？”
“他说……‘这绳结怎么有点松，好像被动过’。”齐明深现在才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意味着什么，“我当时心里有事，没细想，还以为是他操作时的感觉。”
绳结被动过？秦峰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如果孙宇是被勒死的，勒绳是重要物证，谁会去动它？除了……真正的凶手，在离开之前？
审讯室里陷入了沉默。齐明深提供的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他最初构想的“仇杀”现场。另一个身影，陌生的车辆，可疑的声音和气味，被擦拭的地面，被动过的绳结……每一点都指向一个可能性：当时现场，还有第三个人存在。甚至可能，孙宇的死，并非他看到的那么简单。
秦峰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快速拨了几个号码。
“技术队，是我，秦峰。”他语速很快，“两件事：第一，立刻重新勘察废弃工厂案发现场，重点寻找厂区内部及周边是否有私人安装的、角度偏僻的监控探头，尤其是可能拍到工厂侧门或后院区域的。第二，尸检时提取的死者指甲缝残留物、颈部勒绳上的所有微量物证，重新进行最高优先级检验，扩大分析范围，特别是寻找是否存在除死者、齐明深以及已知污染物之外的第三方生物痕迹，比如皮肤碎屑、衣物纤维，或者特殊的化学物质成分，比如苦杏仁味相关的化合物。有结果第一时间直接向我汇报。”
他挂断电话，手指下意识地又敲了敲桌面，目光再次落回齐明深身上。那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但不再是单纯的看一个罪犯，更像是在评估一个漏洞百出却又可能藏着关键线索的证物。
“你隐瞒证据，篡改报告，误导侦查方向，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秦峰的声音冷硬，“你的动机，你自己清楚。但现在，这条新线索如果属实……”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
“意味着可能有一个真正的凶手，在你到达之前，或者甚至在你之后，出入过现场。他可能目睹了你所做的一切，或者，他才是真正杀了孙宇的人。”
齐明深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猎手，是掌控者。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可能从头到尾都只是别人剧本里的一个角色，甚至可能……是替罪羊。
“你……”齐明深的声音干涩，“你觉得，是谁？”
秦峰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看着那面单向玻璃，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或者看到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深灰色旧面包车，身形与你相似但匹配度低，袖口有纹身……”秦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齐明深听，“苦杏仁味，被动过的绳结，被擦拭的地面……这些细节，不像临时起意的仇杀，更像是有预谋的、精心布置的。”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齐明深。
“齐明深，你确定你的计划，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确定你去找孙宇，没有引起任何其他人的注意？”
“我绝对没有告诉任何人！”齐明深脱口而出，但后面半句，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沉。引起注意？他为了找到孙宇的藏身之处，动用了某些危险的灰色渠道打听消息……难道……
他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秦峰的眼睛。
“想起什么了？”秦峰的声音陡然绷紧。
“我……我为了确认张坤就是孙宇，找……找过‘泥鳅’打听消息。”齐明深艰难地承认。“泥鳅”是道上一个专门倒卖消息的掮客，黑白通吃，只要给钱，什么消息都敢卖。
“泥鳅？”秦峰的瞳孔微微一缩，“你找他问了孙宇的事？”
“嗯……我问的是张坤最近的活动范围和习惯，没直接提孙宇，但……但如果对方知道内情，可能能猜到我的意图。”齐明深感到一阵后怕。他太急于确认，忽略了风险。
“愚蠢！”秦峰低骂了一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泥鳅’那种人，你今天问他消息，明天全世界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特别是对孙宇这种身上背着大案的人来说，想让他死的人，恐怕不止你一个！”
就在这时，秦峰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接起。
“说……嗯……确定吗？……好，我知道了。”他听完电话，脸色更加阴沉，缓缓放下手机。
“技术队初步结果。”秦峰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死者指甲缝里，提取到极微量的、不属于死者也不属于你的皮肤组织和一种特殊的混合纤维。纤维初步检测含有微量的□□残留成分。而且，勒绳上除了你的手套纤维和死者衣物纤维，也发现了同样的特殊纤维，并且，绳结末端内部，有一处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死者的血迹擦拭痕，DNA正在比对，但血型与你不符。”
□□！特殊纤维！第三方血迹！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串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齐明深浑身发冷。真的有第三个人！那个人可能用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完全起效，或者只是辅助？孙宇最终死于勒颈？而那个人，在离开前，可能调整过绳结，清理过痕迹……
“而且，”秦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交警那边根据车型和大概时间排查了那个路口的其他监控，找到了那辆深灰色面包车更清晰的画面，它在你到达前十七分钟驶入那个区域，在你离开现场后不久，从另一条路快速离开。开车的人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脸，但副驾驶座上……好像坐着另一个人。”
副驾驶座上还有人？！
齐明深感到一阵眩晕。这不是一个人，这可能是一个团伙？他们想干什么？杀了孙宇？为什么？然后正好撞见自己过来，于是将自己设计成替罪羊？
秦峰走到审讯桌旁，双手撑在桌面上，俯视着脸色惨白的齐明深。
“齐明深，你现在还觉得，你是在替天行道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压迫，“你差点就成了别人的棋子，完美地替真凶背上了所有的锅！如果不是那个意外的监控拍到了纹身，如果不是我盯着你发现了报告里的破绽，你现在已经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齐明深说不出话来，巨大的后怕和荒谬感淹没了他。他以为自己布下了绝杀局，却没想到自己早已身在更大的局中。
“那……那现在怎么办？”他声音颤抖地问。
秦峰直起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齐明深是罪犯，他伪造证据，企图瞒天过海，这是事实。但现在，案子变得复杂了，背后可能牵扯更广。
“你的事情，还没完。”秦峰冷冷道，“但眼下，找到这个或这些真正的凶手，更重要。”
他按下了录音设备的停止键。
“你的讯问暂时中止。但你不是自由身。”秦峰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面守着的刑警道，“带他去看守所，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触。”
两名刑警走了进来。
齐明深没有反抗，任由他们给自己戴上手铐。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彻底清醒。
在被带出审讯室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秦峰一眼。
秦峰站在门口，光影分割了他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秦队，”齐明深哑声开口，“找到他们。”
秦峰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被带走。
走廊的光再次刺眼起来，但这一次，齐明深心里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充满了冰冷的迷雾和一丝挣扎求生的狠厉。
真正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他和秦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里，被卷向了完全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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