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七年,惊蛰。
长安尚药局内,沉水香的清苦终究没能压过那缕铁锈般的腥气。这不是草木之味,而是从西北吹来的、裹挟着沙场亡魂的风,渗过朱红宫墙,盘桓在重重殿宇之间,最终沉淀于此。
谢溶月跪在冰凉似水的青砖地上,裙裾如墨莲铺散。她面前的白玉盆中,热水渐凉,那截七年前的柳枝沉在盆底,断面渗出的暗绿汁液,正以一种近乎痛苦的缓慢,在水中舒展成松烟墨的诡谲纹路。
这是萧断云出征前,从谢府后园的垂柳上亲手折下的枝条。他说:“待此柳新芽三度,我便归来。” 可如今,七年过去了,柳枝未被插入泥土,反而被谢溶月藏于药柜最深处的阴沉木匣中,与麝香、龙脑为伴,非但未枯,反在昨日惊蛰雷响之时,皮下竟凸起一圈细密的年轮。
“典药娘子,圣人的头风症又犯了,皇后娘娘传您去请脉…” 小宫女的声音怯怯,带着尚未变声的稚嫩童音,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却未能激起谢溶月眼中丝毫涟漪。
她的全部心神,皆系于那盆中之物。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间,那一点守宫砂灼灼其华,其下皮肤之下,似有墨迹流动——永徽元年上巳节,曲江水畔,萧断云以画眉笔蘸她指尖守宫血,在她小臂内侧临摹《兰亭序》。“以此为契,溶月。他日便是天涯海角,见字如晤。”
可如今,“晤”的代价是什么?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将手探入已微烫的水中。指尖触及柳枝断口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墨色纹路骤然暴起,不再是死物,而是化作无数扭动的墨蛇,在盆中疯狂游走,撞击着玉壁,发出沙沙的碎响。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墨蛇却精准地重组、拼接,最终凝成数行筋骨铮铮、她刻入骨髓的小楷——正是萧断云的笔迹!
那字迹带着硝烟与血气的锋芒,劈开氤氲水雾,直刺入她眼底:
“北邙山脚,旧柳之下,七年陈酿,当启矣。”
“呃…” 腕间守宫砂骤然滚烫,似有烙铁灼烧。那一点朱红之下,潜藏的半卷《兰亭序》墨迹仿佛被唤醒的活物,沿着血脉急速游动,疯狂蚕食着周围鲜红的疆域,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与酥麻。
她猛地抽回手,指尖滴水未沾,反而萦绕着一股冰冷的铁锈气。
“取我的银鱼簪来。”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小宫女慌忙捧来一个锦盒。盒中丝绒之上,静卧一支银簪。簪身素雅,唯簪头雕琢双鱼衔尾,鱼目以两点极小的墨玉点缀,幽深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亮。
谢溶月执起银鱼簪,无需她动作,簪尖自行探入水中,轻触那犹自震颤的墨字。
霎时间,水盆不再是水盆,而成了一面映照幽冥的镜。
墨字化作真正的游鱼,鳞片闪烁着金属冷光,一口衔住簪上玉雕的鱼尾,奋力一挣!
“铮——!”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铜盆应声裂开一道细纹。盆中之水却并未倾泻,反而向上凸起,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景象骤变:月下的北邙山,积雪覆盖着连绵的荒冢,寒意透过水面弥漫开来。而在那片冻土之下,一具残破的玄甲正缓缓渗出暗红色的铁锈,那锈迹浓稠如血,一点点污染着周围的冰雪。
画面一闪即逝,铜盆炸裂,冷水与墨迹四溅,满地狼藉。小宫女吓得尖叫,谢溶月却兀自立着,手中银鱼簪冰冷刺骨,簪身微微嗡鸣,指向西北。
那是北邙山的方向。
子时,玄武门。
谢溶月一袭玄色斗篷,身影几乎融入浓夜。怀中的柳枝变得滚烫,仿佛一块灼炭贴着她的心口。行至宫墙阴影最浓处,那柳枝突然剧烈一颤,顶端断裂处猛地抽出数根惨白的细须,如同活物般,狠狠刺透锦囊、衣料,径直扎入她大腿肌肤!
剧痛袭来,她闷哼一声,齿间死死咬住那支银鱼簪,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她一步一踉跄,在无人清扫的宫道积雪上,留下一个个墨色的莲花状印记——那是从她腿间伤口渗出的、混合了血与柳枝汁液的污迹,每一朵“墨莲”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北邙山脚,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月光在此地显得格外凄冷,它像一柄无形的利刃,精准地“剖”开一座看似寻常的新坟。泥土无声滑落,露出其下一点刺目的红——那是半坛裹着褪色红绸的酒坛。
合欢酒。
谢溶月跪在坟前,徒手挖开冰冷的泥土,将酒坛抱出。坛身冰冷,却沉重异常。她拍开泥封,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冲出——并非酒香,而是浓烈的琥珀松香与极其微弱的血腥混杂之气。
坛中酒液已凝成浓稠的琥珀色胶状,浸泡着数十片事物。她伸手探入,指尖触到冰冷、坚硬而略弯的物体——是指甲。人的指甲。
整整三十六片指甲,浸泡在胶质中,每一片都被人以极其精细的刀工,刻满了微如蚁足的文字。谢溶月指尖发颤,就着月光,一片片辨认过去。那些文字并非胡乱刻画,拼凑起来,竟是启蒙字书《急就章》的残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君臣佑护,守封疆…”
字句寻常,刻痕却深可见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书信,这是萧断云用七年战事、用敌人或他自己的甲胄磨刃,在剥落的指甲上,为她刻下的、最血腥、最隐秘的情笺!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沙场的风沙与血气。
巨大的悲恸与恐惧尚未将她淹没,腿上的柳枝根须却已疯狂滋长,几乎钻透她的髀骨,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
痛至极处,反生一股戾气。
谢溶月眼中闪过决绝的寒光,她抽出一直紧握的银鱼簪,以簪为刃,竟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被根须缠绕、已不成形状的大腿狠狠剜下!
皮开肉绽,鲜血喷涌。她额角冷汗涔涔,唇色惨白,手上动作却精准而稳定,硬生生将那段已与柳枝根须长合在一起的腿骨剔挖出来!
鲜血淋漓的骨殖上,白色根须如蛛网般缠绕,仍在微微搏动。她捧着这骇人之物,将其猛地插入方才挖出酒坛的坟茔深处!
热血浇入冻土,发出“嗤嗤”的轻响,仿佛大地正在啜饮。
下一刻,整座北邙山轻轻一震。
紧接着,四面八方,由远及近,传来一片低沉而整齐的“咔嚓”声。那是甲叶摩擦、是锈蚀的刀剑撞击碑石、是深埋地下的枯骨…在同时转身,面向她所在的方向。
翌日,宫中大哗。
典药局的窗台上,那株一夜之间生出的“人面柳”已高达三尺。树皮褶皱蜿蜒,勾勒出的侧脸轮廓与谢溶月一般无二,连那总是微蹙的眉尖都分毫不差。更令人骇然的是,每片嫩叶都生着细密的齿痕,形状正如那银鱼簪的簪头。
真正的谢溶月,已消失无踪。唯有北邙山脚下,一行蜿蜒的墨色莲花印记,通向深不见底的悬崖。崖边一株孤松的枯枝上,飘飘荡荡系着一条褪色的、沾染药渍的襻膊——那是她平日束袖之物,中心那一点守宫砂,已黯淡得几乎看不见。
三个月后。
柔然战俘被铁链拴着,赤足走过长安朱雀大街。战利品中,一副尤为残破的玄甲被高高架起,以示武勋。有老卒眼尖,指着那玄甲护心镜下缘一道深刻的斩痕,失声痛哭:“是萧将军!是萧家小郎君的甲!”
人群骚动。侍卫奉命上前,试图撬开那护心镜查看。刀尖刚嵌入甲缝,异变突生!
无数黑点如同被惊扰的蚁群,从甲胄缝隙中疯狂涌出!那并非是虫,而是无数极小的、蠕动的墨字!它们在空气中汇聚、盘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最终竟拼凑成一行巨大的、虚空悬浮的文字: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正是《兰亭序》中,最为唏嘘伤怀的那一句。当年萧断云临摹至此,曾掷笔叹曰:“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是夜,暴雨倾盆。
尚药局内,那株人面柳的根系疯狂生长,如黑色的巨蟒,绞碎地砖,向下深入。老宫人被异响惊动,持烛查看,只见地底已被根须掏空,形成一个骇人的树洞。根须纠缠处,紧紧裹着一个沾满泥污的檀木匣。
匣中无他,唯有二百三十片带血的指甲,整整齐齐,码放如棋。每一片上都刻满了细密的文字。
匣底,压着一张冰裂纹笺纸。纸质特异,似绢非绢,似皮非皮。其上字迹,殷红刺目,是以守宫血混合着某种金粉写就的——合婚庚帖。
男方:萧断云。
女方:谢溶月。
落款日期:永徽七年,惊蛰。
正是萧断云“阵亡”的三年后,亦是谢溶月消失的那一日。
而此时,北邙山最深处的悬崖之下,并非绝地,而是一处被藤蔓与怨气遮蔽的狭隙。
谢溶月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苍白如纸,裙裾破碎,露出大腿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她却恍若未觉,只借着从缝隙渗入的、微薄的月光,专注地用手巾的银鱼簪,在那段自己剜出的、已开始发黑的腿骨上,一笔一画地雕刻着。
簪尖划过骨骼,发出“沙沙”的轻响,落下细白的粉末。骨头上,《急就章》的文字正逐渐成形。
在她身旁,那坛诡异的合欢酒安静矗立,坛中的指甲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许久,她终于刻完最后一行。指尖轻柔地抚过那些深刻的文字,仿佛那不是死亡与痛苦的铭文,而是情人最后的低语。
她忽然轻笑出声,带着几分癫狂,几分释然。然后,她猛地抬手,将那段刻满字的腿骨,狠狠按向自己胸口——按向那守宫砂所在之处!
仿佛冰与火的碰撞,骨头触及肌肤的刹那,守宫砂下那半卷《兰亭序》的墨迹如同活蛇般暴起,瞬间缠绕而上,将整段腿骨吞没、拉入皮下!
剧烈的痛苦让她全身痉挛,额角青筋暴起。但痛苦之后,一种诡异的完整感油然而生。臂间鼓动的墨迹终于平息,缓缓游走,补全了《兰亭序》最后一行缺失的笔画。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万籁俱寂中,崖外夜空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越、悠长、带着七年风霜与思念的——柳哨声。
与永徽元年上巳节,曲江畔,那个白衣少年折柳为她吹响的调子,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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