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的正厅里,檀香袅袅,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
顾远洲笔直地站在堂下,一身墨色锦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青娆垂首立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双手交叠于腹前,保持着奴婢应有的恭谨姿态。
“洲儿,永昌侯家的小小姐你是见过的,温婉贤淑,知书达理,与你正是良配。”定国公夫人语气温和,眼中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持。
顾远洲面色平静,只淡淡道:“母亲,孩儿年纪尚轻,功名未立,不愿早婚。”
“二十还叫年纪尚轻?”定国公顾宏远猛地一拍紫檀木桌,震得茶盏叮当作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满地跑了!”
青娆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肩膀微微一颤,很快又恢复了静止。她偷偷抬眼看向顾远洲的背影,见他连衣角都未曾晃动一下,仿佛刚才那声巨响不过是微风拂过。
“父亲息怒。”顾远洲的声音依然平稳,“只是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孩儿想慎重考虑。”
堂上坐着的老太太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威严:“洲儿,永昌侯家是世交,那小姑娘宫宴上见了你一面便念念不忘,这才托人来说亲。你这样推三阻四,岂不是让人家难堪?”
顾远洲沉默片刻,青娆看见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骨节泛白。
“孙儿不敢。”他最终吐出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厅内一时静默,只闻得院外蝉鸣声声,聒噪得让人心烦。
青娆垂下眼帘,盯着自己鞋尖上那朵小小的绣花。这是前些日子顾远洲赏的料子,她偷偷留了一小块给自己做了鞋面。世子待下人大方,从不吝啬赏赐,府中下人都争着要到清风苑当差。
可她宁愿不要这些赏赐,只求少在正厅外等候几次。每次世子被叫来谈话,回去后总要独自在书房呆坐许久,有时还会莫名发火。她作为贴身婢女,首当其冲。
“此事已定,三日后永昌侯夫人携女来访,你务必好生相待。”定国公最终一锤定音,不留半分商量余地。
顾远洲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一瞬,随即又挺直如初。
“是,孩儿遵命。”他行礼,声音平静无波。
青娆跟着屈膝行礼,随着顾远洲退出正厅。
一出厅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顾远洲大步向前走着,青娆小步疾行跟在他身后,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跟丢,也不会近到惹主子厌烦。
回到清风苑,顾远洲径直走向书房。青娆熟练地吩咐小丫鬟备茶,自己则亲自去厨房端来一早炖好的百合莲子羹。
轻叩门扉,里面传来低沉的一声“进”。
青娆推门而入,见顾远洲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老长。
“世子,用些羹汤吧,您午膳就没怎么动筷子。”她轻声说着,将白玉碗盏轻轻放在书桌上。
顾远洲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青娆,你说人这一生,为何总有诸多不得已?”
青娆一怔,低头道:“奴婢愚钝,不懂这些大道理。只知世子身份尊贵,衣食无忧,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顾远洲忽然转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她:“福分?若让你与我交换身份,你愿意吗?”
青娆被他问得愣住了。她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也不敢想。她是家生子,母亲是府中的洗衣婆子,几年前病死了,父亲早年外出替定国公到庄户那里讨债,被一只没人看管的疯狗咬死了。
定国公悲悯,才把她提上来伺候世子,否则她会和她娘一样做一辈子洗衣丫头。
所以,能到世子身边伺候,已是天大的运气,哪敢觊觎主子的生活?
“奴婢不敢。”她怯生生地回答。
顾远洲看着她惶恐的模样,眼中的锐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疲惫。
“罢了,你下去吧。”他挥挥手,重新转向窗外。
青娆屈膝行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合上门的那一刹那,她瞥见顾远洲抬手揉了揉额角,那背影透着说不出的孤寂和沉重。
她确实不明白。世子拥有她想象不到的一切:尊贵的身份、衣食无忧的生活、父母的关爱、众人的敬重。为何还会每日郁郁寡欢?
回到耳房,小丫鬟已经备好了热水。青娆仔细净了手,开始熨烫顾远洲明日要穿的衣袍。熨斗是铜制的,里面装着炭火,沉得很。她小心地控制着温度,生怕一不小心烫坏了名贵的料子。
这活本可以交给下等丫鬟做,但顾远洲的衣物,她从不假手他人。
世子待她宽厚,她自当尽心回报。
“青娆姐姐,世子又挨骂了?”小丫鬟杏儿凑过来,悄声问道。
青娆瞪她一眼:“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快去看看世子的晚膳备得如何了。”
杏儿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跑开了。
青娆继续熨衣,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着顾远洲那个孤寂的背影。她忽然想起什么,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几年来,她隐约察觉到世子对表少爷江裁春的不同寻常。江裁春是定国公宠妾柳姨娘的侄儿,八年前父母双亡,被接到府中抚养。虽说是寄人篱下,但因着柳姨娘得宠,他在府中也过得相当自在。
世子与裁春少爷年龄相仿,本该是玩伴,但青娆总觉得世子看裁春少爷的眼神太过专注,两人独处时气氛也太过微妙。有几次她送茶点到书房,撞见两人并肩读书,世子的手似乎不是放在该放的地方……
青娆不敢细想,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奴婢该揣测的。
熨好衣袍,她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瑕疵,这才将它们挂好。看看时辰,该去书房请世子用晚膳了。
刚要出门,杏儿急匆匆跑来:“青娆姐姐,裁春少爷来了,直接去书房找世子了。”
青娆脚步一顿,心下莫名一紧:“可知有什么事?”
“不清楚,但裁春少爷面色似乎不太好。”
青娆犹豫片刻,道:“你去小厨房,让他们晚一刻钟再传膳。”
打发了杏儿,青娆不由自主地走向书房。院中已点上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摇曳。书房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靠得极近,似乎在争执什么。
她不敢靠近,只远远地站在廊柱后。忽然,书房门被猛地拉开,江裁春快步走出,面色苍白如纸。他甚至没注意到隐在阴影中的青娆,径直穿过庭院离去。
青娆呆立片刻,方鼓起勇气走向书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见顾远洲背对着门口站在书案前,肩头微微颤动。
“世子...”她轻声唤道。
顾远洲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示意她退下。但那瞬间,青娆分明看见他抬手时袖口闪过一抹水光。
他哭了?尊贵无比的定国公世子,竟然落泪了?
青娆慌忙低头退出,轻轻带上门。心口怦怦直跳,既为撞见主子的失态而不安,又为那抹水光而感到莫名的心悸。
晚膳时分,顾远洲没有出来用饭。青娆端着食盒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最终只得让人将饭菜撤下温着。
是夜,青娆当值。她在外间榻上浅眠,耳边留意着内室的动静。直至三更天,里间仍不时传来翻身的声音——世子失眠了。
她悄悄起身,泡了一盏安神茶,轻叩门扉。
“进来。”里面的声音沙哑不堪。
青娆推门而入,见顾远洲和衣靠在床头,眼中布满血丝。
“世子,喝杯安神茶吧。”她将茶盏递上。
顾远洲接过,抿了一口,忽然问道:“青娆,你若心悦一人,却注定无法相守,当如何?”
青娆手一抖,险些打翻茶盘。她稳住心神,低头道:“奴婢...奴婢不知。但奴婢以为,既明知无缘,不如早早放下,各寻归处。”
顾远洲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苦涩:“放下?若真能放下,世间哪来这许多痴怨?”
他将茶盏递回,挥手让她退下。青娆接过茶盏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冰凉得让她心惊。
退回外间,青娆再无法入睡。她想起老家邻居家的姐姐,与邻村书生私定终身,最终被家人强行拆散,嫁给了镇上富户做填房。不过一年光景,就听说她郁郁而终。
那时青娆还小,不明白为何有吃有穿还会“郁郁”。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可是实际上还是不明白。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洒下一片清辉。青娆望着那皎洁的光芒,忽然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府中必定要设宴,世子怕是又要难熬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这不该有的忧思压下。奴婢不该揣测主子的心事,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安安分分做到二十五岁,求个恩典,脱籍嫁人,过上寻常妇人的生活。
至于世子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苦楚,不是她该过问的。
里间又传来翻身的声音,青娆闭眼假寐,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高门大院里的日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各有各的难处。只是有的人的难处,连说都不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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