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裁春被送走后，定国公府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青娆因伤获准休养一个月，这在府中下人看来简直是天大的恩典——不仅月钱照发，世子还特意赏了二十两银子和上好的伤药。
人人都说青娆因祸得福，挨了一脚换来这么长的休养时日，实在是划算。
只有青娆自己知道这份“福气”的代价。她腰部依旧疼痛难忍，夜间时常疼醒，白日里也只能趴在床上，连翻身都困难。更难受的是心中的屈辱与寒意，那一脚彻底踹醒了她主仆之间的鸿沟。
好在海月和杏儿常来照料。海月如今似乎也渐渐习惯了新名字。她近来心情不错，因为孟菱心情好。
“世子这些日子常来正房呢。”海月一边为青娆换药，一边低声道，“与世子妃说话温声细语的，昨晚还一起用了晚膳，留在正房歇了。”
青娆有些惊讶。世子与江裁春断得这么干脆？
“裁春少爷……”她试探地问。
海月摇摇头：“自那日被送走后，就再没消息了。世子爷似乎也真的放下了，再没提起过他。”
这时，杏儿端着药进来，小脸皱成一团：“青娆姐姐，该喝药了。”
如今的杏儿已经顶替了青娆的差事，被世子赐名“青婉”。世子似乎偏好这样文雅的名字，觉得符合世家气度。
可青婉一点都不“清婉”。她原本是个活泼胆大的丫头，才十四岁，正是爱说爱笑的年纪。如今却被要求言行举止都要温婉端庄，走路不能快，说话不能大声，连笑都要以帕掩面。
“方才我又被世子训斥了。”青婉嘟着嘴，模仿世子的语气，“‘走路稳重点，别像个野丫头似的’。可我明明就走得很稳了！”
海月忍俊不禁：“世子喜好文静，你既在他身边当差，自然要守规矩。”
青婉叹口气，羡慕地看着青娆：“姐姐真是厉害，竟然能在世子身边伺候那么久。我这才几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青娆苦笑。她何尝不是日日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世子喜好温柔婉约的，她便努力做出温顺模样，实际上她本性平淡甚至近乎无聊，与“妩媚”二字毫不沾边。
“久了就习惯了。”她只能这样安慰青婉。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无聊。青娆大多时间只能趴在床上，透过小窗看院中的四季变换。秋去冬来，树枝光秃秃的，偶尔有麻雀停驻，叽叽喳喳叫一阵又飞走。
她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日，她和随喜偷偷溜到府外买合宜酥吃。随喜总会把最大的一块给她，自己啃最小的。
“青娆姐姐，随喜哥又托人送合宜酥来了。”青婉的声音打断她的回忆，“放在桌上了。”
青娆看着那包熟悉的油纸包，心中五味杂陈。她明明已经拒绝了随喜，他却还是惦记着她。
“你拿去吃吧。”她轻声道。
青婉欢呼一声，拆开油纸包狼吞虎咽起来，完全忘了“温婉”的规矩。海月忙提醒她注意吃相，她却含糊道：“反正世子又看不见。”
看着青婉无忧无虑的模样，青娆忽然有些羡慕。自己十四岁时，也已经学会谨言慎行，不敢有半分逾矩了。
养伤期间，世子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会带些小东西——有时是点心，有时是话本，甚至有一次带来一盆小小的水仙花。
“屋里有些生气总是好的。”顾远洲将花盆放在窗台上，语气温和。
青娆谢恩，心中却无多少感动。她清楚地记得那一脚带来的疼痛，这些小小的恩惠无法抹去那份记忆。
倒是世子妃孟菱的变化让她颇为意外。一次孟菱亲自来看她，还带了一盒上好的血燕。
“好好养着，院里的事不必操心。”孟菱语气温和，眼中却有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
青娆注意到，孟菱今日穿了一件鲜亮的鹅黄色褙子，发间簪着红宝石步摇，整个人容光焕发。这与前段时日那个郁郁寡欢的世子妃判若两人。
看来世子回心转意，对她影响甚大。
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青娆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次青婉来送饭时，无意中说起：“姐姐，你说奇不奇怪，世子爷如今对世子妃百依百顺，可有时我夜里当值，却听见他们在房中低声争吵。”
青娆心中一凛：“可听清吵什么？”
青婉摇头：“隔得远，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世子妃说什么‘约定’，世子爷便沉默了。”
还有一次，海月来为她揉药酒时，袖中滑落一方丝帕。青娆眼尖地瞥见帕角绣着一株小小的春梅——与当初世子珍藏的那方帕子一模一样。
海月慌忙拾起帕子塞回袖中，神色有些慌乱。
青娆假装没看见，心中却疑云丛生。
最让她不安的是，她发现世子的温柔背后似乎藏着某种焦虑。他来看她时，常常心不在焉，眼神飘忽，仿佛在为什么事烦恼。
一次他甚至无意中脱口而出：“裁……”刚说一个字便猛地停住，改口道，“……菜式可还合口？”
青娆心中明了。世子根本没有放下江裁春，所谓的回归家庭，恐怕另有隐情。
一个月伤假期满，青娆的腰伤好了大半，已能下地行走，只是还不能久站或负重。
她回到世子身边当差，发现清风苑的氛围果然大变。世子妃孟菱如今真正有了女主人的威严，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世子对她表面尊重，甚至可谓体贴，但两人之间总隔着些什么。
青婉见到青娆回来，如蒙大赦：“姐姐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我可憋坏了！”她拉着青娆的手小声抱怨，“世子爷规矩太多了，连呼吸重点都要挨瞪。”
青娆拍拍她的手：“辛苦你了。如今我回来了，你可以轻松些。”
然而，她很快发现，自己回来后世子的规矩似乎更多了。他要求茶水必须七分烫，墨要磨得恰到好处，连书房中书籍的摆放顺序都不能有丝毫差错。
青娆明白，这是世子内心焦虑的表现。他试图通过控制这些小细节，来掩盖某些无法掌控的事情。
一日，青娆在整理世子书案时，无意中发现一幅卷起的画。她本不该多看，但画纸一角露出的红梅实在眼熟，让她忍不住展开些许。
果然是那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红梅图，但似乎被修改过——原先的题字旁，添了一行小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墨迹尚新，显然是近日所题。
青娆慌忙卷好画放回原处，心中怦怦直跳。世子果然还在思念江裁春，那些与世子妃的举案齐眉，恐怕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戏码。
傍晚，世子从外面回来，面色不豫。他径直走进书房，屏退左右，连青娆都不得入内。
青娆守在门外，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世子唤她进去收拾。
书房地上躺着一只摔碎的茶盏，世子站在窗前，背影紧绷。
“收拾干净。”他声音沙哑。
青娆低头收拾碎片，余光瞥见窗台上那盆水仙花已经枯萎了——显然无人照料。
“这花……”她下意识开口。
“扔了吧。”世子打断她，语气冰冷，“枯了的东西，留着何用？”
青娆心中一寒。她想起江裁春，在那个世子口中“枯了的东西”，是否也被如此轻易抛弃？
收拾完退出书房，青娆在廊下遇见海月。海月似乎刚从外面回来，神色匆匆。
“姐姐，”海月压低声音，“我方才去前院取东西，听说……永昌侯府那边出事了。”
青娆心下一紧：“什么事？”
“具体的还不清楚，只听说柳姨娘……好像惹怒了孟侯爷，被关进柴房了。”海月声音更低了，“这事千万别声张，世子妃还不知道呢。”
青娆顿时明白了世子方才为何动怒。他必定是得知了柳姨娘的处境，担心江裁春受到影响。
回到住处，青娆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府中这潭静水之下，暗流愈发汹涌。每个人都在演戏，每个人都在隐瞒，每个人都在算计。
而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既要小心伺候阴晴不定的世子，又要面对府中复杂的人际关系。
腰间的旧伤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她那一脚的教训。
青娆轻轻抚摸伤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直到攒够钱离开这个地方的那一天。
窗外，北风呼啸，预示着这个冬天将会格外漫长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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