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细腻如酥,在天空晃晃悠悠不知去处,微风带起层层草浪,远处青山如黛,近处马蹄声碎碎,几个锦衣少女骑着骏马,在马场里奔腾着,彩衣飘飘,带出一片欢声笑语。
“云歌,接着!”
夏沫雨一夹马背,那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极速冲了出去,她将手中的球杖轻挥,那赤色马球顷刻便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有力的弧线。
云歌本拉着马绳,坐在素白的马匹上等待,听闻便不慌不忙地策马而上。
与旁人每一球都要使出十成十力道不同,她看起来稳定而镇静,微风卷起她素白的衣摆,头发也迎着风向后飘去,露出光洁白净的额头。
然而,就在马球将至的刹那,她却突然俯下身来,上身几乎贴近在马背上,将球杖紧紧对准那马球攻击而来的方向,球杖在空中划出半道干脆利落的弧线。
砰——
那马球精准地擦过前方拦截的两个少女,带出的风甚至卷起她们的鬓发,但其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二位反应,而是直直地向前飞速冲去,精准地落入了球门。
“好!”
“漂亮!”
场边响起一大片喝彩声。
夏沫雨着急忙慌地撑着半边身子下了马,在地上踉跄了一下,跌进云歌的怀里,额头上薄汗涔涔,气都还没喘匀,便兴奋开口。
“云歌,你这身手真是越发长进了,往后去了皇家马场,定能夺魁!”
云歌听惯了这种夸奖,只是浅浅一笑,取出帕子来递给夏沫雨:“先拭拭汗。”
雨好像下得大了一些,雨滴顺着云歌的发际跌落到她的睫毛上,长长的睫毛在她白净的脸上投射出沉静的影子。
“不过是闲暇玩乐,怎敢和皇家比赛相提并论?”
——更何况,真正的皇家比赛至少应该有她爹爹的水平,而自己与他还差的远着呢。
云歌心下无不自豪地想着。
“你就是谦虚!”夏沫雨仍是笑嘻嘻,伸手拍了拍她的背,“要不要再来一局?”
云歌伸出手探了探雨势,又摆摆手:“今天就不必了,雨天地面湿滑,容易打滑。”
夏沫雨:“也是,那便回去吧。”
云歌向着身后谈笑风生的少女们挥挥手,示意可以回去了,于是大家都向着她聚集过来,一起出马场。
*
云歌终是回到了府上,却发现不太对劲。
云府向来不像别家那么讲究规矩,府里上下其乐融融,院子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可今天却大不相同。
且不说院子里面一片静寂,而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了。
云歌记得自己走之前院子里还有婆子在此处洒扫,也有园丁在修剪枝丫,而自己去赛个马球的功夫,他们却都原地消失了。
云歌心中一沉,眯了眯眼,四下环视,终于看到一个面生的丫鬟缩在柱子后面,看她望去,又有些闪避地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云歌轻声低语,心中发紧。
她快步向着内院走去,越往深处走,那一股不祥的预感便越逼近,云歌脚步越发快,近乎要跑了起来。
轰隆——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裹挟着倾盆大雨倾斜而至,阴沉的天气仿佛最狰狞的恶魔,终于露出了最最邪恶的真面目。
过大的雨水几乎要压弯云歌雪白的脖颈,但她只是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向前跑去。
院子内部仍是一片寂静,就连母亲院中那几只最爱喧闹的画眉鸟,此刻也悄无声息。
突然,云歌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张嬷嬷?”
她看见母亲身边最得力的老嬷嬷正从抄手游廊匆匆走过,连忙唤住她。
张嬷嬷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小姐回来了?”
“府里出什么事了?”云歌上前一步,敏锐地注意到老嬷嬷红肿的眼角,“为何大家都这般慌张?”
“没、没什么事......”张嬷嬷避开她的目光,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小姐若是无事,不如回房歇息。”
云歌穷追不舍,漆黑的瞳孔死死盯着她:“我娘呢?”
“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云歌还要再问,却见张嬷嬷匆匆福了一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老嬷嬷仓皇的背影融入了雨幕里,平日里连蒙蒙细雨都要给自己打伞的嬷嬷,居然就这么踏进了大雨里而无知无觉。
云歌几乎无法呼吸,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水汽夺走,向她疯狂地挤压而来,铺天盖地,逼着她只能站在原地。
云歌甚至失去了向下探寻的勇气,怕往前再一走便是万里深渊。她紧紧咬着下唇,嘴唇被她咬的通红,几乎要渗出血来。
然而她的理智还是以绝对的优势打垮了云歌的怯懦,云歌滞涩地转身前去书房,她要亲自问自己的父亲,问他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急促行至书房,却见书房门紧闭着,外面两个全然陌生的兵卒守在门外,两把长长的刀柄交叉着,见她到来立刻摆出强硬的警戒姿态,重重地把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云歌盯着他们,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冷静:“我爹在里面吗?”
那两个小兵竟是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云歌的错觉,她甚至从他们的眼神里品味出一闪而过的轻蔑。
云歌诞生世间这十几年来,还未有人敢用这种眼神居高临下地看她,仿佛在看一个一踩即死的蝼蚁,云歌近乎疯狂地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所有回音都像融入了漫天雨幕里,不见回响。
云歌还想再问,却听见远方前院传来一阵骚动。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声。她心头一跳,提着裙摆快步走向前院。
刚穿过月洞门,她就愣住了。
庭院里站满了玄甲禁军,刀戟在日光下泛着冷光。为首的官员面容冷峻,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
而她父亲云文钦,正跪在院中,官帽已被除下,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
"……致使贵妃娘娘马球赛上惊驾,罪不容赦!即刻押入天牢,候审!"
云歌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她提取出了圣旨中的意思,竟然是在告诉她,自己父亲马庄里的马在御前赛场上直接发了疯,导致一记飞球直冲贵妃而去!
她虽是世家女子,但父母从小把她保护地紧,连官员都未曾见过几位,何尝看过如此大的阵仗?
而这番见到,竟是如此情形,云歌的指甲重重地掐去了自己的血肉里,她在漫天飞雨中勉强维持着身体稳定,不让自己倒下去,哥哥还在边疆征战未归,她便是家中唯一的子女,若是自己倒了,那些下人们又该何去何从?
她看着禁军给父亲套上沉重的镣铐,看着父亲被粗暴地推搡着站起身,大雨落在他看起来比平常沧桑了百倍的脸上,就像无声的泪痕,融入无情的空气之中。
就在这时,她的父亲忽然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父亲!”云歌终于按耐不住,快要冲上前去。
云文钦却瞪向她的方向,用郑重的语气对她吼道:“歌儿止步!”
云歌闻言顿了下,云文钦借势对着地面磕下头去,又仰头朗声道:“臣,问心无愧!”
云歌看到此景,几乎要呕出血来,往日里带着他跑马,温润如玉的父亲,曾几何时跪倒在雨中,如此狼狈过?
她转瞬间被官兵扣押在原地,不得移动半步,于是只能用绝望的声音嘶吼道:“爹!到底是谁?”
云歌相信自己父亲养马的技术,云文钦虽掌管马政,事务繁多,但那些马匹都是父亲一匹一匹精挑细选出来的,父亲对他们就像对待至亲好友,那些马儿更是一匹赛一匹的温顺,怎么可能在赛场上发疯?
云歌死死盯着云文钦,想从他嘴里得出一个结果来,云文钦却不言语,只是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恍惚间云歌以为又回到了曾经平静祥和的时刻,然而父亲的话却打破了她的幻想。
“莫要深究,我们云府不能……咳!”
父亲话说了一半,后面官兵却直接用脚把父亲的头向下踩去,甚至在云文钦头颅接触到地面的时候,还带着恶意地撵了撵,云文钦太阳穴上的血水混合着雨水流到云歌的脚下,云歌终于忍耐不住,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别动!”
“压住她!”
云歌虽然瘦,但也跟着父亲学过几把巧妙的战术,她用巧劲曲起臂弯,直逼着左右官员的面门而去。
官员应该是没想到一介女子还能有如此气力,因而根本没有设防。
噗呲——
官员的鼻子里顿时喷出两把血来,眼前顿时一黑,茫茫然然要去抓回云歌,却抓了个空,伸手握了握,居然是云歌之前手里一直攥着的球杖。
云歌知道她给自己争取的时间不多,她的脑内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已经丧失了理智,只想和这些官员杂碎一起沉沦下地狱,另一部分是骨子里的冷静,她余光瞥见自己院子里园丁和丫鬟们,想起自己和她们相处的点滴。
她绝不能倒下!
云歌迅速扑到自己父亲面前,父亲已然抬起头来,脸部因为恶意的碾压不复体面,云歌声音颤抖,轻声问道:“我该怎么做。”
云文钦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对着她笑一笑,却被伤口限制:“东阳马场……”
“小娘崽子还挺灵活,看我不打死你!”
云歌刚想顺着父亲的话再问下去,后方却扑过来一个巨大的身影,一把巨力就把云歌扯了回去,云歌瞬间被四个大汉层层围住,任她怎么挣扎也不放她出去了。
“给我打!”
“这种小贱.种,就是要往死里打才能服气!”
那四个大汉挥舞起自己有力的拳头,云歌把自己蜷缩在地上,努力让他们不要伤到自己重要的器官,在自己耳朵的轰鸣声中,恍惚间他听到自己父亲磕头求饶的声音,听到他对着他们终于露出了卑微的姿态,求他们停下,求他们放手。
云歌在无止境的虐待中已经感受不到痛,她的脑海中只留下了一些美好的记忆,她回想起自己纵情地奔跑在马场上,身边有亲人,身边有朋友。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时刻,怎么现在想起来,像是隔了一道天堑呢?
“停……停手啊!”
云歌觉得自己真的快死了,居然都开始走马灯了,她在漫天的雨水滴答声和不绝于耳的辱骂声中居然听到了夏沫雨的声音。
但似乎不是错觉,那几个大汉在听到那话后便立刻松了力道,几乎是带着畏惧一般,飞也似的退到了一边去。
“云歌,你怎么样了?”
夏沫雨心下着急,看着云歌满身沾着血的身影又不敢动她,云歌本来一直蜷缩着没有动,这会儿终于转过头来,夏沫雨看到她被鲜血染红的脸,一瞬间就哭了出来。
“先……咳咳……带我出去……”云歌拼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
她知道圣旨不可违背,当务之急是让自己活下去。而夏沫雨也属于世家,她不想让她掺和进来,不幸的人只她一人就够了。
“好,你再忍一忍,我马上送你出去。”夏沫雨一边安慰云歌,一边顿了顿,把头转向官员的方向,对着他们喊道,“皇上何曾下旨,让你们取云姑娘性命,此事若是闹到御前,我到要看看,你们与云姑娘的命孰轻孰重!”
那几个官员没想到在云家如此风雨如晦的时刻,竟还有世家子弟会出手为她担保,闻言抖了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按照惯例把云父押走,押送的过程中也不复之前的暴力,而是公事公办地把他拖了去。
官员头子最早上了押送的车马,本想再看看云歌的状态以保证她性命无虞,却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一瞬间心头巨震。
只见云歌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静静地望着他。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庞,一道道狰狞的伤口纵横交错,鲜红的血水不断从裂开的皮肉中涌出,顺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
最令人胆寒的是,她竟在对着自己笑。
染血的唇角微微勾起,衬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红与白交织出惊心动魄的诡艳,像从无间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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