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蓦暄初见裴映听,看那人一袭红袍曳地,神情也冷冷的,只觉得这人实在干瘦,像是墙角里落了雪的梅树拒人千里,却美得勾魂摄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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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风高。
衢京位北,这一年下了经久的雪,往后雪势虽有消减,却还是浩浩荡荡下到了开春。
新雪叠着旧雪。
这一日雪方才落尽,天还阴着,云层中隐隐透着一点晴光。屋脊上飞过几个黑影,在新岁里热闹的衢京城并不起眼。
悬下的剑尖向下滴落血珠,仇蓦暄往后一瞥,那人捂着颈的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只木鸟。
长剑掷出,“当——”一声将木鸟钉到墙上。
那人终于满心不甘地闭了眼。
仇蓦暄抹了一把脸上的寒气,抬手拾剑,撑着墙头翻了过去。
追来的人四下看过,留下一人敛了尸体,二十几个人分头追去。
屋里氤氲出两分水汽,在空气里成了一场薄雪。
仇蓦暄慌不择路逃过来,这才反应过来到了那里——那屋里没有燃灯,四下衣服乱七八糟扔着,眼前竖着一堵屏风,屏风后是蒸腾而起的热气。
还有一个疑似衣衫半落行将出浴的美人。
但暗处没有呼吸声。
或者说整间屋子都寂静得过分。
仇蓦暄压低身子闭着眼,抵着屏风绕过去,却惊觉那热气里的朦胧美人分明是一具森森白骨。
脖颈上传来一缕凉意。
“仇大人深夜不眠,跑到我这儿来消遣?”
那道声音分明比架在脖子上的剑还要冷。
“世子误会。”仇蓦暄扔了手里的剑,举起了双手。
那人来的悄无声息,连一分呼吸都没听见。
裴映听拢着一席厚裘,裘衣下是尚未收束完整的殷红袍子,他声音还哑着,带着咸涩的水汽。眼神比外面的雪还要凉上三分,出彩的是右眼眼尾那一枚红痣。
红梅覆雪。
“玄纪无意冒犯世子,实在是逃命逃得急,今日世子饶我一命,来日必登门拜谢。”
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实在失策。仇蓦暄暗骂了一句。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却听见长剑“叮当”掉落在石板上,磕出一声轻响。
仇蓦暄再回头,却见裴映听已经捂着心口倚到了窗上。
“仇大人观白骨……如观美人,**……不浅啊……”
明明是一副痛得将要死掉的样子,偏偏嘴上还不饶人。仇蓦暄这才就着窗缝儿里泻下来的一倾月光,看到裴映听了无血色的唇。
仇蓦暄紧忙过去扶了一把,嘴上却不依不饶道:“谁知道堂堂淮南王世子,会在屋里藏一具骷髅来吓唬人。”
“呵,”裴映听轻嗤一声,心口还疼着,却笑道,“那仇大人现在……再绕过那屏风去看呢?”
“要去,世子同我一起。”
窗外传来踩着瓦楞的响动,分明是那一伙子刺客又追了过来。
仇蓦暄耳朵灵,当下拥着裴映听往屏风后面拐过去。
“那里有人!”
裴映听向外瞥了一眼,紧接着瞧见仇蓦暄求救的眼神。
他懒怠抬手,向着屏风右边指了指。
那地方不着寸光,又狭促,躲进去胸膛都要贴到一起。保管是个裴映听不指出来,没人找得着的地儿。
“往前走。”裴映听看着状态好了一些,腾出手把自己往边上挪了挪,“这是个小密道,末尾一扇纸门。平白日子只留作通气散热,今日倒是用在逃命上了。”
那扇窗子已被打开,月光流水一样淌进来,把屏风前照个透亮。
“没人?”走在前面的嘟囔了一句。
“搜。”
仇蓦暄已经到了纸门前,那纸糊的东西被一下子捅破,凉风登时灌进来。
“在那,追!”
一点寒芒闪过。
裴映听手里的剑贯过其中一人胸膛,把人钉在墙上,门外登时乌泱泱热闹起来,有人高声喊道:“有刺客!”
数点剑光出鞘。
房门被一脚踹破,一群墨色劲衣的人围上来。为首的寅几长剑抵在身前,十几个人围出一个困阵,把几个作乱的圈在最中央。
“是陛下派来的?”
墙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
那声音里没多少杀气,像一句平白的问候,猜着是个权重之人的,果真下一秒就看见了懒散地靠在仇蓦暄怀里的裴映听。
“回世子,瞧装束和架势,像是江湖上的。”寅几带着人把圈缩小些,给裴映听留出一片空地。
“江湖上的?”裴映听拢了拢裘衣,垂下眼,“不奉皇命,胆敢刺杀朝廷命臣,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我等也是奉呃……”
边上的刺客话未说说完,就被自家首领一刀刺死,那为首的将刀架到胸前,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有点做小伏低的意味:“兄弟们也是接的悬赏,混口饭吃,我等与世子并无恩怨,多有叨扰,是我们不是,请世子今日为我们行个方便。”
“方便?”
围在一周的侍从已架起刀剑,变换了杀阵。
“杀到本世子脸上了,还要本世子为你们行个方便?”裴映听接过边上侍从递过来的匕首,捏在指间把玩,“你们是何人派来的,从实交代,本世子可以承诺留你们一条全尸。”
为首的已扬起刀剑。
寅几眼疾手快,一剑擦着那人的脖颈过去,断了执刀的手筋,电光火石间,已卸了所有人下巴与手腕。
“押进地牢,待审。”裴映听冷声吩咐。
一群人又押着人乌泱泱退下去。
裴映听嫌弃的捏了鼻子,空气中难掩刺鼻的血腥味儿。
“说说吧,仇大人这是犯了谁家的众怒了?”
人走远后,裴映听这才站直了跟仇蓦暄拉开距离,他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痛过这一阵儿,整个身子都空乏得厉害。
“世子今夜这是……”
“老毛病了。”裴映听把匕首撂到窗沿上,指尖勾在仇蓦暄夜行衣的对襟上,把人往前一带,松开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仇大人今夜逃命到我这儿来,我便略尽一番地主之谊,请大人坐下喝杯热茶,咱们唠唠,这好端端的在朝为官,怎么惹来的杀身之祸。”
仇蓦暄一句没听进去。
这廊里有了光,他这才借着光好好打量了裴映听——这人身量瘦削,面若白玉,清苦得没有多少血色,只有眼尾一点红痣火一样灼目——那一点红就这样烧进了他的心里。
劫后余生的脱力感接憧而至,生死当前的心脏重重跳动,现今仍未平复——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对这一面之缘的世子产生了感情。
“坐吧。”
两人已穿过一条廊道,走到了一间雅间里。
仇蓦暄不跟他客气,席地坐了,接过管家递来的茶水牛饮了一通,也不管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只道:“今夜杀我之人,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裴映听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我倒忘了仇大人也是出身望族。仇氏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嫡庶与派系争斗也是难免的。”
“世子莫一口一个大人,叫得我好心慌。我字玄纪,名蓦暄,世子不嫌弃可直呼我名姓。”
裴映听抬眼看他,半晌后吐出三个字:“裴映听。”
仇蓦暄刚要顺杆儿爬问一嘴裴映听的字,忽然想起来这位淮南来的小世子今年也就才十八,远没到及冠,自然也没取表字。
离家千里,独自在陌生的地方生存居住,还要做牵制自己家人的棋子,人生地不熟更是受尽了排挤。
想到这儿,他看裴映听的时候,心里就莫名有点心疼了。
月上中天,桌上的壶已经空了两次,仇蓦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就沉默了。
屋子里就这样静下来。
裴映听有些困了,那股乏力的劲儿后知后觉爬上来,搞得他脑中蒙了一层雾,身上也松垮垮提不起力气。
管家陈伯端上来一碗药,闻着刺鼻,喝着更甚。裴映听拧着眉把药灌进去,苦得一张脸都皱到了一起。
“映听,”仇蓦暄忽然开口,“跟我联手吧。”
裴映听向后仰到软靠背上:“我能有什么好处?”
“你的病,我给你治。”
“敢夸这海口,你知道我什么毛病?”裴映听嗤笑一声,剥了颗桂花糖塞到嘴里,勉强压下口中的苦涩,又道:“淮南十八名医从我病症初显开始,翻了七年书,一直到我进京做了质子这才罢手,从里面挑了最好的一个来给我调理身子,试图缓养慢除。难不成仇大人以为,这跟我进京的,都是吃白饭的,一个人都救不了我?”
裴映听摸了桌上的剪子,把手边蜡烛上长出一截的灯芯剪去,道:“仇大人您筹码不够,这个合作,咱们很难谈啊。”
外面传来隐晦的更声,呼喊着“关门关窗——小心防盗——”
仇蓦暄知道自己冲动了。
他手里握的筹码太少,他能拿出来的裴映听都有。
他要的他不敢给,他没有能打动裴映听的东西。
半夜忽然起了风。
裴映听搁了剪子,抬眸:“我可以跟你合作。”
仇蓦暄猛地抬头,“世子当真?”
“当真,但我要一样东西。”裴映听坐正了身子,身上王储的气势在他抬眼时已然显现。他指尖沾了一点茶水,落在桌上,湿哒哒的痕迹圈了一个小圈,“我要衢京北浮辽山脉下靠东的那三百亩地。”
“不行!”
“不行?”
裴映听抬手撑住下巴,整个人又懒散起来,“这可怎么办啊,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最低筹码了,仇大人,这都不愿意,你心不诚啊。”
“世子……”
“仇大人不敢说,那我来说。”
裴映听懒散执盏,洽了一口,眸光向他瞥过去,“百里浮辽山,三百亩校场,这操练的兵马,我一时不知,是给陛下留的还是给仇氏?”
裴映听:“这桩事,又有多少人在做呢?陈家?梁家?虞家?还是……四大世家都在,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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