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自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最先钻入鼻腔的，是一缕清冽悠远的檀香——那是静心阁特有的龙涎香，混着崖边千年松针的气息，曾伴他度过数百年清修岁月。
云衡猛地睁开双眼，眸中还残留着坠崖时的惊痛与茫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流云纹鲛绡床幔，月白色的纱帘垂落，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身下是万年寒玉床传来的温润凉意，丝丝缕缕沁入肌理，驱散了神魂深处的混沌。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环顾四周——静心阁的陈设一如往昔：墙角立着绘满山河图的青铜鼎，案上摆着他惯用的羊脂白玉笔洗，连窗棂外那株半枯的墨竹，都还保持着他记忆中弯折的弧度。一切都熟悉得可怕，却又透着不真实的虚幻。
可他明明记得……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带着淬毒的匕首刺入丹田的剧痛，带着诛仙台罡风刮骨噬魂的灼痛。道侣大典上飘扬的漫天红绸，沈清砚那张总是挂着温柔笑意的脸，以及匕首穿透血肉时，他那句冰冷如刀的低语：“师兄，你挡了别人的路。”
随后是修为尽碎的绝望，是神魂离体前最后一眼看到的画面——高台之上，他敬若亲父、号称闭关三月的师尊玄玑真人，正与沈清砚并肩而立，两人相视一笑，眼底的算计与得意，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残存的意识里。
数百年的师徒情谊，数十年的道侣情深，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编织的骗局。他倾尽所有守护的沧澜宗，他视若性命的人，最终都成了将他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云衡下意识地抚向丹田，那里没有预想中的空洞与剧痛，反而是灵力充盈浩瀚，流转间带着比他巅峰时期还要精纯几分的温润气息。他抬手凝出一面水镜，镜中人眉眼清冷，肤白若雪，墨发如瀑垂落肩头，正是他三百岁时、尚未经历背叛。
不是夺舍，不是幻境，更不是濒死前的臆想。
他，云衡，重生了。
怔忪间，门外传来弟子恭敬的询问声，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师尊，您醒了吗？收徒大典已近辰时，掌门真人遣弟子来请您前往凌霄殿，一同观礼。”
收徒大典？
云衡瞳孔骤然紧缩，指尖的水镜“哗啦”一声碎裂成漫天光点。是了，今日竟是沧澜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也是他前世命运的转折点——就是在这一天，他于山门外捡到了那个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少年，也亲手埋下了日后沧澜宗覆灭的祸根。
“知道了，片刻便至。”他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无波，听不出半分异样。
起身更衣时，云衡无意间瞥见铜镜中自己的手腕——一道极细的红线不知何时缠在腕间，颜色淡得近乎透明，宛若血丝凝结，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隐隐传来异常陌生的悸动。他尝试用灵力探查，那红线却如泥牛入海，半点灵力都无法渗透。眼下收徒大典在即，诸事繁杂，他暂且按下这突如其来的疑虑，取过月白色的长老法袍，束发更衣。
推开静心阁的木门，晨光恰好穿透云层，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云海翻腾间，沧澜宗七十二峰如悬浮的仙岛般错落有致，仙鹤展翼掠过天际，清唳声回荡在山谷间，灵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好一派与世隔绝的仙家气象。
可云衡心中却一片寒凉。谁能想到，这巍巍仙门之内，早已蛀满了阴谋的蛀虫？他敬爱的师尊，他深爱的道侣，早已联手织好了一张巨网，只待将他与整个沧澜宗一同拖入地狱。
凌霄殿前的白玉广场上，此刻已是人声鼎沸。数千名通过初试的少年少女身着统一的浅青色劲装，按序排列在广场中央，眼中满是对仙途的憧憬与期待。高台之上，掌门玄霖真人与几位长老已各自落座，玄玑真人更是居于首座，一身杏黄色道袍，手持拂尘，面色温和，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云衡师弟，今日倒是来得准时。”玄玑真人率先开口，含笑望来，语气亲昵得仿佛真如慈父般关切，“前几日听闻你闭关苦修，还担心你赶不上这收徒大典，错过寻觅好苗子的机会。”
云衡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骨的痛楚让他勉强维持住面色的平静。就是眼前这个人，他曾敬若神明，凡事皆以其马首是瞻，最终却被他亲手推入诛仙台，连神魂都险些被彻底打散！
他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清冷疏离的姿态与往常无异。玄玑真人只当他仍是那副不擅言辞的性子，并未起疑，转而与身旁的长老闲聊起今日的考核标准。
云衡的目光却死死盯着下方攒动的人群，心中冷寂如冰。这一世，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首要之事，便是避开那个注定会成为祸患的弟子——莫苍生。
前世，他于收徒大典结束后，在山门外的乱葬岗捡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彼时莫苍生浑身是伤，连灵根都险些被废，却仍凭着一股韧劲吊着一口气。他怜其遭遇，惜其罕见的混沌灵根，不顾玄玑真人的隐晦反对，执意将其收为亲传弟子，倾囊相授毕生所学。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养出的竟是一头反噬主人的恶狼。莫苍生表面乖巧温顺，暗地里却勾结魔道，最终堕入魔域，成为统御万魔、掀起三界浩劫的魔尊。沧澜宗数百弟子死于他手下，凌霄殿被付之一炬，而他自己，也被莫苍生亲手废去修为，囚禁于魔域地牢，受尽折磨。
这一世，他绝不能再给莫苍生任何靠近自己、靠近沧澜宗的机会！
考核正式开始，少年们依次上前，将手掌按在测灵柱上测试灵根，随后演练基础功法，接受长老们的点评。云衡心不在焉地看着，神识却如一张细密的网，仔仔细细扫过每一个少年的脸，搜寻着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
没有。
从灵根绝佳的天才，到资质平平的普通少年，他看了一个又一个，始终没有见到那张熟悉的、苍白倔强的脸。
云衡心中稍稍安定。看来，他的重生已然改变了某些细微的轨迹，或许莫苍生此刻还在某个角落挣扎，并未如前世般出现在沧澜宗山门外。
正当他准备起身，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广场边缘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身着灰衣的外门执事急匆匆地押着一个黑衣少年走来，手中的锁链在少年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红痕。执事跃上高台，对着掌门与长老们躬身禀报，声音洪亮：“掌门真人，诸位长老！弟子在山门处抓到一个试图混入宗门的贼子！此子并非此次入选的考核弟子，却打伤了守门的师弟，强闯山门，还请诸位长老定夺！”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黑衣少年身上。
云衡的呼吸骤然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下颌线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却已初具日后惊艳魔域、让三界闻风丧胆的轮廓。尤其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浸在寒潭底的墨玉，此刻写满了桀骜与不甘，还有一丝被擒后的惶恐，正一眨不眨地、直直地望向高台上的他。
竟然还是遇到了！
强烈的恨意与杀意瞬间席卷了云衡的理智，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就是这个人！未来会亲手毁掉他的一切，会让沧澜宗血流成河，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此刻不除，更待何时？
“既非入选弟子，又敢强闯山门，打伤我沧澜宗弟子，按宗门律例，当废去修为，逐出山门，永世不得踏入沧澜山脉半步。”云衡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蕴含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凛冽杀机，“但此子眸藏反骨，眼底戾气深重，观其面相便知心术不正，今日若放过他，他日必成大患。依我之见，不如就此诛灭，以儆效尤，免得日后祸乱宗门！”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高台之上的长老们纷纷愕然看向云衡，就连一直闭目养神的玄霖真人都睁开了眼，眼中满是诧异。谁都知道，这位云衡长老虽性子冷清，不喜与人交际，却绝非嗜杀之人，以往对待犯错的弟子尚且会留一线生机，今日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如此严苛，甚至要赶尽杀绝？
那黑衣少年猛地抬头，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屈辱，仿佛没想到自己只是想求一条仙途，竟会被人判定为“心术不正”，甚至要当场诛杀。他死死咬住下唇，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随即化为更深的倔强与恨意，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孤狼，死死盯住云衡。
玄霖真人微微蹙眉，斟酌着开口：“师弟，此子虽有错，却未必……”
“此子，留不得。”云衡打断他的话，语气斩钉截铁，杀意已决。他不能心软，绝不能再重蹈前世的覆辙！哪怕会被众人质疑，哪怕会破坏自己“清冷长老”的形象，他也要在此刻，彻底断绝莫苍生的生路！
话音未落，云衡并指如剑，体内精纯的灵力瞬间凝聚于指尖，一缕凝练至极、足以瞬杀金丹修士的凛冽剑气自指尖迸发，带着破空之声，毫不留情地射向黑衣少年的心脉！
这一击快如闪电，角度刁钻，在场的长老们虽有察觉，却已来不及阻拦——谁也没料到，云衡竟会突然对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下此杀手！
黑衣少年瞳孔急剧收缩，脸上血色尽褪，绝望地闭上了眼。他能感受到那道剑气中蕴含的恐怖力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可能。
然而——
就在剑气即将洞穿少年心脏的刹那，云衡腕间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红线骤然灼热起来！
“呃！”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心脏被瞬间捏碎撕裂的剧痛猛地从云衡心口炸开！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那缕本应洞穿少年心脉的必杀剑气，竟在触及少年衣襟前一寸处，骤然溃散成漫天细碎的灵力光点！
剧痛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一场短暂的错觉。可云衡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口处仍残留着撕裂般的隐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收手、神色痛苦的云衡长老，又看看地上毫发无伤、同样满脸茫然的黑衣少年，不明所以。
云衡捂住仍在隐隐作痛的心口，目光死死盯住自己腕间那道重新变得透明、却仍残留着一丝暖意的红线，一个荒谬而可怕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难道是……上古传说中早已绝迹的共生契约？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无视周围长老们疑惑的目光，一步步走下高台，来到黑衣少年面前。少年警惕地瑟缩了一下，手腕上的锁链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却因被灵力禁锢，根本无法动弹。
云衡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欲要探向少年的脉搏。
当他微凉的手指触碰到少年手腕冰凉的皮肤时——
嗡！
腕间的红线再次浮现，灼热发烫，仿佛要融入他的肌肤。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受到，另一股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韵律，正通过这道无形的契约纽带，与自己的心跳缓缓重合，甚至连少年因恐惧而加速的脉搏，都清晰地传递到了他的感知中。
同伤同痛，同死同生。
这是……同心契！
云衡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怎么会与这未来的魔头，绑定了这等绝迹上古的共生契约？！他与莫苍生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更遑论立下契约！
“师、师尊？”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云衡，里面翻涌着震惊、屈辱、倔强，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探究。
云衡看着地上狼狈不堪、却依旧眼神执拗的少年，又感受着腕间与自己心跳紧紧绑定的契约之力，数百年来第一次，尝到了比被背叛、被推入诛仙台更深的绝望滋味。
杀他，便是自杀。
纵有千般恨意，万般杀机，此刻都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他不仅不能杀莫苍生，甚至还要护着他——一旦莫苍生出事，他也会性命不保！
在满场疑惑、震惊的目光中，云衡缓缓收回手，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重若千钧：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亲传弟子。”
他看见少年眼中骤然亮起的、混杂着震惊、狂喜与难以置信的光芒，也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看似卑微怯懦的皮囊之下，隐藏着一丝与他极其相似的、冰冷而孤寂的灵魂震颤，正通过同心契，一点点传递到他的感知中。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再次狠狠咬合，转向了一条更加迷雾重重、纠缠不休的未来。而他与莫苍生的孽缘，也在这荒唐的契约与决绝的恨意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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