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云缈峰，将山峦、古松、殿宇都浸染成一片模糊的暗影。万籁俱寂，唯有山风掠过松针发出的低沉呜咽，更添几分孤寂。偏殿那扇狭小的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成了这片无边黑暗中最固执、最顽强的一点星火，摇摇曳曳，仿佛随时会被吞噬，却又坚持燃烧。
窗内，莫苍生仍在机械地履行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残酷惩罚。三千遍挥剑，对一个“未曾修行、体质孱弱”的少年而言，无异于一场缓慢的凌迟。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早已被反复涌出的汗水浸透，湿漉漉地紧贴在瘦削单薄的脊背上，勾勒出因极度疲劳而不停微微颤抖的轮廓。每一次艰难地举起那柄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铁剑，手臂都如同断裂般疼痛，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动作早已扭曲变形，全凭一股扎根于灵魂深处的、不肯屈服的顽强意志在强行支撑。
“两千九百九十七……”
“两千九百九十八……”
“两千九百九十九……”
他心中默数，数字如同砂砾摩擦过干涸的喉咙，沙哑得几乎听不见。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渗出血丝。脸色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苍白得吓人，如同透明，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极度疲惫与生理痛苦的深处，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幽暗冰冷的火焰。
就在他咬紧牙关，试图凝聚起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完成那最后一遍挥砍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
并非单纯的力竭虚脱，而是一股蛰伏已久、猛烈凶戾到极致的阴寒煞气，如同被囚禁万年的凶兽，猛地从他丹田最深处、从灵魂本源之中炸开！那绝非他平日小心隐藏的那股力量，更像是某种更古老、更邪恶、被强行封印或压制下去的旧日创伤或诅咒，因白日那场兵行险着的失败试探引动了暗伤，又因这极度的身体疲劳和精神压力，找到了决堤的缺口！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从肺腑最深处挤出的痛苦闷哼，猛地从他喉间迸发！声音嘶哑扭曲，完全不似人声。手中铁剑再也握持不住，“哐当”一声重重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悲鸣。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米，重重摔倒在地，双手十指扭曲地死死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身体剧烈地弓起又绷紧，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正从他内部疯狂地撕扯他的灵魂，要将他彻底撕成碎片！
那不是□□的剧痛，而是源自神魂本源的、最极致的折磨！仿佛被瞬间扔进万年冰狱，冻彻骨髓，下一刻又被投入焚魂魔火，灼烧每一寸意识！无数混乱、血腥、扭曲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狂暴地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识海——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冲天而起吞噬一切的幽暗魔火、一双双冰冷残酷不含一丝情感的注视、还有那种深入骨髓、足以将人逼疯的孤寂与彻骨背叛……前世今生所有被埋葬在最深处的痛苦，如同腐烂的脓疮被狠狠捅破，伴随着那毁灭性的阴寒煞气一同疯狂爆发！
他身体在地上剧烈地抽搐、翻滚，额头一次次无意识地撞击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指甲因极度痛苦而深深抠抓坚硬的地面，留下数道带血的、触目惊心的划痕。牙关紧咬，牙龈都已出血，一丝暗沉发黑的血迹从嘴角不断溢出。喉咙里发出困兽垂死般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意识在彻底崩溃与疯狂边缘剧烈摇曳，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无尽的黑暗彻底吞噬。
几乎在同一时刻！
主殿内，正于万年寒玉床上静坐，神识却从未有一刻真正离开偏殿的云衡，猛地睁开双眼！
“唔！”
一股完全不属于他自己的、铺天盖地的极端痛苦，如同九天之上坠落的毁灭星辰，毫无缓冲、结结实实地通过腕间骤然灼热滚烫、仿佛下一秒就要燃烧起来的同心契纽带，凶悍无比地冲入他的识海，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乃至灵魂深处！
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神魂被硬生生撕扯成了无数碎片，又被投入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无间地狱，承受着冰火交织的极致酷刑！阴冷与灼烧感诡异交织，无数混乱的、充满负面暴戾情绪的记忆碎片尖啸着、翻滚着，如同亿万根毒针冲击着他坚韧的意志壁垒，伴随着一种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湮灭、拖入深渊的绝望与疯狂暴戾！
云衡修长的身形控制不住地一晃，“噗”地一声，一口鲜血险些喷涌而出，又被他以莫大毅力强行咽下，喉间一片腥甜。寒玉床周遭原本平稳流转的灵气瞬间变得狂暴紊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震荡不休！
他猛地按住灼痛难当、此刻红得发紫甚至微微凸起的腕间红线，那双一贯清冷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凝重。
这是……什么鬼东西？！
那孽徒的体内，竟然藏着如此恐怖、如此阴邪煞戾的力量？！这绝非寻常的走火入魔，更像是……某种古老而恶毒的诅咒反噬，或是被某种强大存在强行封印下的、本不该存于世间的可怕力量失去了控制！
剧烈的、源自灵魂层面的痛苦仍在持续不断地汹涌袭来，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啸，一波又一波地疯狂冲击着他的神魂壁垒。云衡闷哼一声，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全力运转《沧澜静心诀》最高心法，体内磅礴精纯的元婴期灵力如同苏醒的巨龙，疯狂涌向四肢百骸，艰难地、一丝丝地对抗、消磨着那外来痛苦的侵蚀。
他清楚地知道，若他此刻心存犹豫，放任不管，这该死的同心契足以让他在对方这般剧烈的痛苦反噬下遭受难以想象的重创，甚至可能动摇道基！
更让他心神剧烈震动的是，在那滔天的、几乎要淹没一切的痛苦洪流中，竟夹杂着一些极其破碎、模糊、却无比真实强烈的画面和情绪碎片——那是一个瘦小得可怜的身影在无尽黑暗中绝望挣扎、看不到一丝光亮；是冰冷沉重的玄铁锁链加诸幼嫩手腕的刺骨寒意与屈辱；是被至亲信任之人毫不犹豫推入万丈深渊时那种刻骨铭心、足以撕裂灵魂的背叛与绝望……这些碎片一闪而逝，混乱不堪，却带着一种原始的、血淋淋的、令人心悸的真实感，与他所知那孽徒所声称的“无父无母、流浪南部州”的身份，截然不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矛盾！
这极致的痛苦持续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化作一种持续的、低沉而顽固的钝痛，如同跗骨之蛆，通过那无形的契约纽带不断传来，清晰地证明着偏殿那人依旧在无边的苦难中煎熬，未曾解脱。
云衡缓缓吐出一口带着冰寒煞气的浊气，脸色依旧苍白如雪，眼底却已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浪潮。惊骇、疑虑、更深沉的警惕、杀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也不愿承认的、因那些痛苦碎片而产生的细微动摇与探究。
他调息片刻，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神魂的震荡，终于起身，一步步，走向那间散发着不祥与痛苦的偏殿。
推开那扇并未锁死的简陋木门，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汗味以及一种阴冷诡异的煞气混合物，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只见莫苍生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的幼兽，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中央，身体仍在无意识地轻微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显得痛苦万分。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黑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唇边残留着已经发暗的血渍，十指指尖早已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指骨。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因痛苦而不停颤动，眉头死死拧在一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即使在深度的昏迷之中，那张犹带稚气的脸上也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一种深深的、仿佛刻入灵魂的防御与恐惧姿态，仿佛正沉沦在永无止境的、无法醒来的血腥噩梦之中。
那柄冰冷的铁剑，孤零零地躺在一旁，映照着从窗外透入的微弱星光，反射出冷漠的光泽，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显得无比讽刺。
云衡沉默地站在门口，玄色的道袍仿佛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他就这样看了他片刻，月光透过窗棂，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冰冷地笼罩在少年蜷缩颤抖的、无比脆弱的身体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通过契约传来的那阵阵钝痛并未停止，如同最细密的牛毛细针，持续地、一下下地刺扎着他的神魂，提醒着他两人之间这荒诞而残酷的联系。若放任不管，这孽徒很可能熬不过这个漫长的夜晚，而他自己，也必将因此元气大伤，甚至留下难以愈合的神魂暗伤。
良久，久到窗外的星子都似乎偏移了位置。
云衡终是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他并未动用任何灵力，而是伸出手臂，有些僵硬地、极其笨拙地，将地上蜷缩成一团、冰冷而滚烫的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极轻，轻得让人心惊，骨头硌人，仿佛只剩下一把残破的骨架。那滚烫得异常的体温和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透过湿透冰冷、沾着血污的衣衫，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带着一种脆弱而绝望的生命力。
云衡抱着他，走到那张冰冷坚硬的石床边，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其放下。动作间，莫苍生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细若游丝的呻吟，身体本能地蜷缩得更紧，寻求着一点虚无的安全感。
看着眼前这具脆弱、痛苦、毫无防备、仿佛一碰即碎的“仇敌”身躯，云衡眼中情绪剧烈翻腾，最终尽数化为一片深沉的、看不到底的冰冷。他并指如剑，精纯温和、蕴含着生机力量的沧澜灵力自指尖缓缓涌出，如同月下清泉，缓缓点向莫苍生眉心、胸口气海等几处关键大穴，试图疏导那仍在其体内肆虐暴乱的阴煞之气，抚平其受损严重、几近干涸的神魂。
然而，他的灵力甫一进入对方错综复杂、一片狼藉的经脉，便遭到了极大的排斥和顽固的阻碍。那阴煞之气不仅凶猛暴戾，更带着一种古老的怨毒与排外性，甚至反过来如同跗骨之蛆，试图侵蚀、污染他精纯的沧澜灵力。
云衡眉头紧锁，额角再次渗出细密的冷汗，不得不加大灵力输出，小心翼翼地在那些狂暴的力量中艰难前行，如同在遍布荆棘与陷阱的沼泽中跋涉，每一步都极其耗费心神。
就在这时，或许是那精纯温和的灵力带来了一丝细微却真实的安抚与暖意，或许是潜意识深处对生存的渴望、对温暖的极致渴求压过了一切，昏迷中的莫苍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竟无意识地、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猛地伸出手，冰凉沾血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云衡还未收回的、点在他眉心的手腕衣袖一角！
力道大得惊人，指节因用力而彻底泛白，仿佛用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
“……冷……”一声极其微弱、模糊不清、带着浓重哭腔和孩童般无助哀求的呓语，从他干裂流血、微微开合的唇间溢出，破碎得几乎听不见，“……娘……别丢下我……冷……”
云衡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瞬间顿住，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天雷劈中。
他猛地低头，目光锐利如电，看向那只死死抓着自己玄色衣袖、沾着暗红血污和黑色尘土的手，那用力到几乎要撕扯下布料的力量，传递着一种绝望的求生欲。他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少年那张在痛苦梦魇中扭曲、却依稀残留着一丝未脱稚气的苍白脸庞上。
腕间的红线依旧在隐隐作痛，如同最冰冷的镣铐，时刻提醒着他两人之间这该死的、无法挣脱、同痛同伤的诡异羁绊。
夜色深沉如狱，偏殿内灯火如豆，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以及那通过无形契约持续传递的、共通的、沉默而尖锐的痛苦。
云衡就那样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手腕被紧紧抓住，如同被钉在了这片冰冷与血腥交织的时空里，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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