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室内那场无声的交锋所带来的压抑感,如同附骨之疽,久久萦绕在静心阁挥之不去。那株被刻意毁去的星纹兰残骸,以及其背后可能勾连的墨叶藤阴冷气息,在云衡心中不断盘旋、发酵。
他背对着空寂却仿佛仍残留着一丝焦糊与算计气息的丹室,目光却早已穿透重重木石阻隔,冰冷地锁定在偏殿那个正伏案“潜心”抄写心法的少年身上。每一笔一划的工整,此刻在他眼中都充满了精心伪装的刻意。星纹兰与墨叶藤的细微联系,如同一点落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他早已布满干柴疑冢的心湖中炸裂,燃起滔天烈焰,几乎要焚毁最后一丝侥幸。
这孽徒身负诡异力量,熟知禁忌药性,其混入沧澜宗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寻求庇护或寻常修行那般简单。前世沧澜宗的覆灭惨状,仙魔大战的烽火,莫苍生身披魔甲、手持染血魔刃的冷酷身影……无数血腥画面交织翻涌,最终定格在那双看似顺从温良的黑眸最深处——那里藏着的,是冰冷的深渊。
不能再等了。必须再试!用更直接、更无法凭借小聪明伪装的方式,逼出他的狐狸尾巴!
云衡眼底寒芒乍现,如同雪亮剑锋出鞘,有了决断。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回到主殿寒玉床上静坐,任由时间在死寂中一点点流逝,神识却如猎鹰般牢牢锁定猎物。直到窗外的日头渐渐偏西,橘色中带着血红的夕阳余晖斜斜投入殿内,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光斑,他才倏然睁开眼。
“莫苍生。”他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带着冰碴,精准地穿透偏殿薄薄的门板。
门几乎立刻被从里面拉开,莫苍生快步走出,手中还沾着未干的墨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一丝被打断的茫然,恭顺地躬身:“师尊有何吩咐?”他的气息似乎因长时间抄写而有些微喘,演技无可挑剔。
“随我来。”云衡言简意赅,不再多看一眼,起身拂袖,径直朝殿外走去,方向却不是平日晨课的白石广场,而是绕向静心阁后方一片被数棵苍劲古松与翠柏环绕的僻静练功坪。
这片坪地以玄黑铁岩铺就,坚硬、冰冷、肃杀,常年浸润剑气与灵力,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四周陈列着各式未开刃的、用于基础练习的铁木长剑。此处地势略高,边缘可见云海翻腾,如今天边夕阳正将层层云霭染成一片绚烂又悲壮的金红色,却无法给这片冰冷的练武场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投下愈发浓重、扭曲的阴影。
云修走到兵器架前,目光扫过,随手取下一柄最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三尺青锋铁剑,手腕一抖,剑身发出沉闷的嗡鸣,抛给莫苍生。“接着。”
莫苍生下意识接住,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几不可察地微缩了一下。他抬头看向云衡,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不安,双手捧着那对他瘦弱身形而言略显沉重的铁剑,显得有些无措。
“静心诀进展迟缓,或与你筋骨未曾打熬、难以气贯周身有关。”云衡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听不出丝毫情绪,“今日起,加修剑术基础。剑乃百兵之君,亦可淬体凝神,磨砺意志。”他自己也信手取下一柄制式相同的铁剑,手腕随意一抖,挽了个剑花,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流畅、暗合天道的弧光,虽未灌注灵力,却自有森然寒意弥漫开来。“看好。‘点’、‘刺’、‘撩’、‘格’,此四式最为基础,亦是《沧澜剑诀》万般变化之起手根基。”
他并未动用半分灵力,仅以最纯粹、最基础的招式进行演练。然而,那柄凡铁在他手中,却仿佛被赋予了灵魂与生命。每一次“点”出都精准无比,直指虚空要害;每一次“刺”击都凌厉逼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每一次“撩”起都轻灵不失厚重;每一次“格”挡都沉稳如山,无懈可击。简单的四式,在他施展下来,竟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与隐隐的、令人心悸的威慑力。夕阳在他舞动的剑身上反射出流动跳跃的金色光斑,与他周身挥之不去的清冷气质形成一种奇异而危险的对比。
演示完毕,收剑而立,气息平稳如初,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看清了?”他转向莫苍生,目光平静无波,“以此四式,反复练习千遍。动作需准,发力需稳,心需静。何时练完,何时方可休息。开始。”
莫苍生握着那柄沉甸甸的铁剑,笨拙地、几乎是踉跄地走到场地中央,开始依样画葫芦地模仿云衡方才的动作。他的“点”软绵无力,如同儿戏;“刺”歪斜扭曲,毫无准头;“撩”轻飘虚浮,毫无气势可言;“格”更是全身都是破绽,仿佛随时会伤到自己。身体协调性似乎也极差,下盘虚浮,几次大幅度动作间险些将自己绊倒,练得很快便满头大汗,呼吸急促,脸色因“费力”而涨红,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从未接触过兵器的、孱弱不堪的少年,正在遭受一场痛苦的折磨。
云衡静立在一旁的古松阴影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如同一位最严苛、最无情的教习。但他的神识早已高度集中,攀升至顶峰,如同无数张无形却极其敏锐的罗网,层层叠叠地笼罩着场中那看似狼狈的身影,细细感知着对方每一次挥剑时肌肉纤维的细微颤动,重心的每一次微妙转换,呼吸的每一次深浅调整,血液流动的速度,汗珠滚落的轨迹……尤其是,那深藏在丹田经脉之中、与仙门灵力格格不入的隐藏力量,在身体受到这种持续基础负荷刺激时,任何一丝可能产生的、无法完全抑制的本能反应!
前三百遍,莫苍生表现得毫无破绽,甚至因为“体力急剧消耗”,动作愈发变形走样,喘息声重得如同破风箱,汗珠不断滴落在黑色的铁岩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第三百零一遍“刺”出时,或许是太过“疲惫透支”,他脚下猛地一个虚浮踉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狠狠扑去!与此同时,手中那柄沉重的铁剑也因脱力而猛地脱手,朝着前方静立观瞧的云衡飞射而去!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却又在某种“情理”之中!
那飞出的剑速度并不快,轨迹甚至有些歪斜,力道也绝不足以对云衡这等修为之人造成半分伤害,更像是一场意外事故。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身体失衡、长剑脱手的极度“慌乱”之中——
云衡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冰寒刺骨的精光!他捕捉到了!
在所有人都该被这意外吸引注意力的瞬间,莫苍生那原本因“惊慌”而涣散努力聚焦的眼神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冰冷精准如毒蛇般的锐芒!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指,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速度,极其隐晦地弹动了一下!
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无形阴冷气劲,后发先至,极其刁钻地在那飞出的剑柄末端轻轻一磕!
就是这微不足道、看似无意的一磕!
使得那柄原本轨迹散乱、无力坠地的铁剑,如同被瞬间注入了邪恶的灵魂,剑尖猛地发出一阵极其低微、却绝非铁器破空应有的、令人牙酸的低沉嗡鸣!去势陡然变得凝练、精准、狠戾!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阴冷刺骨的……神魂锁定感!不再是失手飞出的钝铁,而像一条被悄然唤醒、亮出毒牙的幽影之蛇,直刺云衡左肩肩井穴!那绝非一个力竭少年失手所能造成的效果!
与此同时!
云衡腕间的红线骤然灼热滚烫!一股并非来自物理攻击威胁、而是源自灵魂与契约本能的、针对某种阴冷邪恶攻击意图的极致警惕与强烈反击冲动,顺着那同生共死的纽带,如同冰锥般凶猛袭来!
果然!藏不住了!
云衡心中冷喝,怒意与验证后的冰寒交织翻涌,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仿佛全然未觉那丝微妙的轨迹变化与灵魂层面契约传来的尖锐预警。在剑尖即将及体的刹那,他才仿佛随意地、后知后觉地一抬手,动作看似不快,却妙到巅毫地用两根修长手指,精准无误地夹住了那激射而至、犹自嗡鸣震颤的剑尖!
动作轻描淡写,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拈住了一片飘落的树叶。
铁剑在他如玉的指间剧烈震颤了一下,那丝附着的阴冷诡异气劲瞬间被指尖磅礴纯正、浩然大气的灵力震得粉碎,消弭于无形。
“连剑都拿不稳?”云衡松开手,铁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在寂静的暮色中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针,落在因“惊慌失措”而脸色煞白、急忙跑过来噗通一声跪地请罪的莫苍生身上,语气带着一丝淡得几乎听不出、却足以令人胆寒的嘲讽,“还是说,你本就意图如此?嗯?”
最后那一声微微上扬的“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压力,重重压了下去。
莫苍生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黑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充满了后怕、恐惧与无尽的惶恐,甚至带上了哭腔:“弟子该死!弟子罪该万死!弟子绝非有意!方才只是力竭手滑,险些、险些误伤师尊,弟子百死莫赎!请师尊重罚!重重地罚!”他匍匐在地,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
云衡垂眸,冷漠地看着他微颤的脊背和那截因磕头而露出的、线条紧绷甚至微微泛红的后颈。
力竭手滑?那丝精准操控、阴冷刁钻的气劲又如何解释?那绝非一个真正力竭失控之人所能发出!更非仙门正道任何一门功法所能产生的气息!
他在试探自己!用这种近乎自毁、兵行险着的方式,试探自己是否能察觉那丝诡异力量,试探自己的底线与实力,甚至可能……在试探那同心契对这类“非致命攻击意图”的反应!
好一个胆大包天、心思诡谲狠辣的孽徒!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厚重的云海之下,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将整个练功坪笼罩在一片昏暗与彻骨的寒意之中,只有远处天际还剩下一抹模糊的暗红,如同干涸的血迹。
云衡沉默了片刻,这沉默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压抑,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严冬的寒风更冷:“罚?自然要罚。”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落在岩石上:“即日起,每日挥剑三千遍。完不成,不得休息,不得进食。”
他没有立刻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如同冷眼看着落入网中的猎物徒劳挣扎。既然对方想演,他便奉陪到底,将这牢笼筑得更牢,将这刑罚加得更重。他倒要看看,这层层精心编织的伪装之下,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魑魅魍魉,又能在这日益严苛的惩罚与监视下,支撑多久,露出多少马脚!
“是……弟子领罚……谢师尊教诲。”莫苍生的声音从冰冷的地面传来,闷闷的,带着认命般的顺从与颤抖。
云衡不再多言,仿佛多看一眼都嫌厌弃,漠然转身,玄色道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很快便融入了浓重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跪在地上的莫苍生,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暮色中,他望着云衡消失的方向,脸上哪还有半分惶恐、惊慌与卑微,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化不开的冰冷与一丝被看穿些许秘密后的极度凝重。他慢慢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刚才那一瞬间的冒险试探,似乎……弄巧成拙了。
这位重生归来的仙尊,比他最初预估的,还要敏锐、难对付得多。
夜色如同墨汁般彻底浸染了天地,将云缈峰笼罩在一片万籁俱寂的暗蓝之中,唯有偏殿那一盏孤灯,明明灭灭地亮了一整夜,伴随着几乎未曾停歇的、极轻微的挥剑破空之声。修饰语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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