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镇。
百花镇坐落于青城山脚,以盛产百花酿而出名。
此刻正是春三月,暖风打着旋儿地拂过杨柳,镇中几户人家的小院中的梨花已经先行盛开,铺开一树温柔的雪色。
如今正是最早一批百花酿上市的时候,小镇里往往来来的都是来贩新酒的客商。
谢瑾牵着裴澈的手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打算先去县衙问问那兔子胆的县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澈悄悄地落后几步,仰着头望着谢瑾的背影。
谢瑾下山时穿了件山下凡人的长衫,月白色的衣摆随风微微地飘扬着,上头用银线绣着点流光溢彩的暗纹,长长的墨发一半束在白玉冠中,一半垂在脊背,身形颀长,像株立于山谷中的修竹。
裴澈感觉牵着他的那只手有些微微的凉意,但又有说不出的温和有力,让人心安。
县衙。
县堂上昏昏欲睡的县官一见谢瑾就和打了鸡血似的清醒了过来,扑到地上行大礼,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喊求仙长救命。
谢瑾皱着眉把他扶起来,一边充满嫌弃地心想这种县官死了也无所谓,一边和和气气地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那县官边擦泪边讲,起初只死了一个普通商贾家的次子,谁也没当回事,他当作病死就给处置了。可是后来连着死了好几个员外家的儿子,还疯了一个,家人都跑来衙门口闹,他没有办法再坐视不管,同时又怕自家的儿子遭此毒手,只好派人去找了上清宗的仙长们。
裴澈在一旁听得也皱眉,觉得要是他是凡人的皇帝老儿,肯定第一个把这草包昏官给斩了。
真他娘的没用。
谢瑾打算先去那个疯了儿子的家里问问,想看看能不能从幸存者的口中问出什么,知县领着他们走到城东。
那个疯了儿子的员外姓王,王员外今年六十了,疯了的儿子叫王鹏飞,是他年纪最小的儿子,典型的不学无术二世祖一个,是镇上有名的纨绔子弟。
王鹏飞出事那日去了城南一趟,城南是百花镇里秦楼楚馆最多的地方,家人都以为他又去寻欢作乐,也没太在意,结果回来就疯疯癫癫的,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嘴里不断说着什么“鬼市开,噩运来”,给家人都吓够呛,只好跑去县衙报官,可惜县官也没办法,只好去请来了上清宗的大长老。
谢瑾到了王员外家,认认真真问王家人王鹏飞回家究竟有何异常。
而伺候王鹏飞的下人都反映说,小少爷回家后就一直在疯了一样地一直用梨木板雕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
谢瑾拿过王鹏飞这两日雕的图案后,眉尖微蹙。
这王鹏飞雕的不是什么美人图风景画,而是一些意味不明的图案。
他用来雕刻的梨木板只有巴掌大,很薄,图案都是残缺的,看不出他刻的是什么东西。
这些木片大多不太规则,边缘有许多奇怪的缺口和凸起,谢瑾皱着眉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桌面。
裴澈在一旁随师尊一起看着,随后也是一皱眉。那些木片的缺口和突起大多是契合的,裴澈觉得,这些梨木板好像是可以拼凑在一起的。
谢瑾似乎也发现了这梨木的奥妙,伸手拿了几块木板,开始一截一截的拼合。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这些木片已经被拼成一副完整的图画。
那是张地图,最顶部歪歪扭扭写着“口入市鬼”几个大字。
谢瑾眉心当即就是狠狠一拧。
鬼市入口。
鬼市是世间无数怨魂的聚集之地,每五十年才打开一次,每次打开都会有无辜凡人在无意间闯入,大多都会变成厉鬼们的食物。
可如今距离上一次鬼市打开只有四十年,还有十年鬼市入口才会开启。
可又为什么这王鹏飞能够画出鬼市入口的地图?
……难道,是鬼市提前打开了?
想到这里,谢瑾太阳穴就开始突突地跳,觉得接下来的麻烦事会很多。
想太多不益于修行,谢瑾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打算先卜一卦试试,测测这鬼市入口。
反正他的卦一向很准。
铜钱在他白皙指尖间灵巧翻飞,落在不同的位置上。
鬼市是否开启?
是。
入口在何处?
城西客栈的水井边。
如何进入?
血月三蚀天,倒走七星步。
与王鹏飞所绘完全一致。
谢瑾神色一凝,收了手,将铜钱收入袖中。
本月初七正是血月三蚀,谢瑾打算去看看。
裴澈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师尊用铜钱卜卦。没出声,平日里灿若星辰的眸子沉寂下来,有些淡淡的迷惘。
在鹤云派失火前,师父也曾给他算过一卦,大凶,师父说他在十六岁时有一大劫,会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他为这一卦惶惶了好一阵子,担心那至亲至爱之人会是师父或者师兄们。
现在他觉得这东西一点都不准,那劫应当是提前了,师父他们都死在了大火里,而他今天却才十二,没有师兄们那样高高的个子,也没有师父那样深厚的灵力和高超的法术,没有任何能保护人的能力,也没有任何能保护人的资本。
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只是个累赘。
三月初七,是血月三蚀天。
谢瑾和裴澈前两天回了一趟上清宗,把鬼市开启的事情告诉了魏崇。
魏崇听后只是沉吟一会,便让谢瑾前去处理,毕竟青城山下附近一片都是上清宗的管辖区域,不管也不行。
谢瑾和裴澈一起去了那间城西客栈的水井边,开始倒走七星步。天空中一轮血色红月悬于半空,像一只硕大无朋的鬼眼。
走完了七星步,裴澈感觉仿佛有一只巨手在拉着他急速下坠,周身是一片无边际的浓浓墨色,像要将人吞没。
不知道多久他才觉得双脚触了地,昏昏沉沉的晕眩感却更严重了,差点一头栽倒。
可是左手却被人牵住了,师尊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看着他,满目关切:“小澈,你可有事?”
裴澈突然觉得脸也有些热,于是没说话,只轻轻应了一声。
谢瑾心里觉得好笑,于是也没说话,只是默默领着裴澈往前走。
裴澈只觉得掌心湿热一片,谢瑾的手其实并不那么细致,握笔和握剑的地方都有些微微的薄茧。裴澈走在谢瑾稍稍落后几步的地方,谢瑾牵着他向前走的动作却不显得禁锢,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柔的有力感。
鬼市无日光,四处皆为一片沉沉暗色,只在摊贩和房屋前有几点长明灯光。
这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很多,琳琅满目得使裴澈目不暇接,却始终有些阴森的暴戾。
“小郎君,小郎君来看看吧,新鲜的人肉馄饨!”
“诶诶公子留步,我这里有上好的血胭脂,可要买些送与心上人?”
“公子,我家店里有最好的衣服,您可要试试?”
谢瑾带着裴澈走进了这家成衣店。
他们身上活人气息太重,虽然进来之前谢瑾已经用符咒遮掩过,但法力高强者还是能够察觉。鬼市的鬼衣能很好地掩盖住他们身上仅存的活人气息,谢瑾在店里挑了一件青的,一件白的,带裴澈换成了衣服出来。
裴澈小声问:“师尊,我们要去哪里啊?”
谢瑾指了指前方的一间客栈:“那里。”
那里有妖气。
鬼市里住的都是鬼,突然有这么一间妖气如此之重的客栈实在是有些反常。
客栈名叫梨雪,很大,也很精美,雕廊画栋檐角飞翘。檐下悬挂着的铜铃一有人靠近就会叮叮当当地乱晃,铜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客栈即便是裴澈这样的小小童子也能觉察出异常,周边皆为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此地却有日光,甚至有和风与花香,就连植物都能正常生长。
谢瑾和裴澈走进了才发现,偌大的客栈中空空荡荡,竟是一个住客都没有。
这时,从后房袅袅婷婷走出来个貌美的白衣女子,长裙曳地,肤白胜雪,鬓边一朵雪梨花清丽夺目,一把嗓子也是婉转动听:“公子们可是要住店?小女是这里的掌柜,姓白,名离华,公子们直接叫我离华即可。”
“好,”谢瑾朝她颔首,“那就有劳离华姑娘了。”
“无妨,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鄙姓谢,家中行三,姑娘叫我谢三就好。”
谢瑾朝那白离华客客气气的一笑。
白离华似是顿了一下,也朝着谢瑾微笑:“好,谢公子进店稍等,我去准备房间。”
裴澈在一旁悄悄地拉住谢瑾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尊身后,看着那九天玄女下凡般的离华姑娘。
裴澈对妖怪没什么感觉,只是不解为什么师尊明明已经发现这女子是妖,却迟迟不曾出手擒拿。
......莫非,是觊觎这妖女美貌?
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来,裴澈就觉得自己龌龊得很,于是赶紧把这个念头摁死在心里。
师尊那等高洁人物,自己竟在心中如此肖想,简直是罪无可恕。
于是,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的裴澈小仙君就红着脸,低着头和师尊一起走进了客栈大堂。
进了客栈大堂,白离华就端上一盘雪白糕心,朝着他们温温柔柔地笑:“这是本店特制的午茶糕点,名唤作玲珑雪酥。楼上的房间已备好了,公子们慢用。”
谢瑾报以一笑,当着她的面就拈了一块吃,同白离华状似不经意地攀谈:"姑娘真是七窍玲珑心,这糕点滋味很是不错,多谢姑娘了。"
裴澈很清楚地看见那离华姑娘脸上温柔笑意又是一僵,才回道:“哪里哪里,公子真是太客气了。”
寻常的寒暄间,埋藏着的是汹涌的暗流。
裴澈微微的有些担心了,心想这糕点应该没毒吧,这妖女应当没这样猖狂。
糕点上飘来阵阵梨花香。
裴澈皱着眉胡思乱想。
“雪酥”代指的应该就是这梨花糕,可"玲珑"是什么?
人心?
裴澈顿感毛骨悚然。
吃完糕点,谢瑾和裴澈就上了楼,回到房间里。
安全起见,谢瑾只订了一间房。
裴澈修为不高,晚上睡的估计也挺死,谢瑾怕他一个人在这妖怪客栈里,晚上会被那梨花精叼走。
谢瑾此人看着其实很像个谦谦君子,但性子却是简单粗暴的很,若不是身边有个人,他早就一剑捅死这妖女了。
之所以如此辛苦地与这梨花精步步周旋,大部分原因是谢瑾想在这段时间里给裴澈塑造一个"好师尊"的形象。
妖女开的客栈里自然是凶险万分、群妖环伺,裴澈一个小小少年,虽是天资聪颖天赋,但毕竟年纪不够,灵力也不甚纯粹,自是无法与白离华这样的百年大妖所抗衡,必会对身边的长辈更加依恋。
加上如今证据不足,谢瑾打算找一点证据,有理有证的降妖除魔,巩固一下自己的伟岸形象。
如果再为这小徒弟受点无关紧要的小伤…
谢瑾的嘴角悄悄翘起一点。
谢瑾是不怎么爱惜自己身体的,苦肉计他一直很喜欢,只要设一个屏蔽痛觉的法术就好了,他没什么负担。
他挺摸的清裴誉的脾性,裴澈是他教出来的,估计随他,心怀天心愿庇佑苍生,会为不认识的人伸出援手,会近乎可笑的坚守那些原则与底线。
谢瑾觉得,看见这小崽子的愧疚脸,估计会很开心,这种人责任感重,若是看见有人为自己而受伤,会对此人更加亲近。
这是一场以温柔为锁链的驯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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