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禁足,郁行初足不出户。
除了运转心法疗伤,便是埋首抄经。每一笔每一划都凝神静气,将那些纷乱杂念强行压入字迹之中。待到百遍《清静经》抄录完毕,肩伤在灵药作用下也已好了七七八八,只余下些许活动时的隐痛。
他带着厚厚一叠墨迹未干的宣纸,前往凝辉殿复命。
殿内依旧清冷空旷,晏离端坐于上首蒲团,闭目凝神,周身灵气如冰雾缭绕。
郁行初恭敬地将抄写的经文置于案前:“师尊,弟子已抄录完毕。”
晏离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那叠工整却透着一股压抑劲力的字迹,并未翻阅,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郁行初垂首立在一旁,等待下一步指示,心中暗自希望师尊别再提起黑风洞或殷玄烬。
晏离却只是重新合上眼,声音淡漠:“既已罚过,便去吧。勤修不辍,勿再生妄念。”
“……是。”郁行初心下微松,行礼告退。
走出凝辉殿,阳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决定去一趟戒律堂。
云澈那日吓得够呛,又领了罚,不知现下如何。他带着几枚固本培元的寻常丹药,打算送去,全当一点补偿,也好了结这番因果,让他日后莫再纠缠。
戒律堂侧殿,专门关禁闭思过的静室里,云澈正蔫头耷脑地对着墙壁打坐,听到开门声,无精打采地回头。
一见是郁行初,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几乎是跳了起来,又因为动作太大扯到了哪里,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师兄!你、你没事了?你的伤好了吗?”云澈冲到门边,隔着禁制光幕,眼巴巴地看着郁行初,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愧疚。
郁行初将丹药瓶子从光幕下方递过去:“无碍了。这丹药你拿着,好生修炼,日后切勿再任性妄为。”
云澈接过丹药,却看也没看,只顾盯着郁行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师兄,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偷跟去,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差点害了你……呜呜……”
他说着说着,竟真的抽噎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像个做错事怕被抛弃的小兽。
郁行初顿觉头痛。
他最怕的就是云澈这般模样。纯善,无辜,一腔好意办了坏事,哭起来又让人硬不起心肠。
他板着脸,故作冷漠道:“既知错了,便好生在此思过。修行之人,当时刻谨记门规,莫要仗着些许天赋便肆意妄为。”
“我知道,我知道……”云澈忙不迭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隔着光幕想去抓郁行初的袖子,“师兄,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乱跑了,我都听你的……”
郁行初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语气依旧冷淡:“我未曾生气。你只需记住此次教训便可。”
“师兄你明明就是生气了!你以前都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云澈见他后退,更加难过,哭得肩膀一抽一抽,“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因为我不听话,还差点连累你……”
郁行初被他哭得一个头两个大,讲道理讲不通,冷处理反而让他更来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天际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
一道水蓝色的流光疾驰而至,精准地悬停在郁行初面前,化作一个洁白如玉的海螺,表面水波流转,散发着碧海阁特有的温润灵气。
是碧海阁的传讯灵符。
郁行初微微一怔。碧海阁?顾清让?
他伸手接过海螺,放在了耳边倾听。
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急吼吼的年轻声音立刻在他耳边炸开:
“行初!行初兄!救命啊!!我们阁里新培育的那批‘汐潮蕊’不知怎么搞的,突然大片蔫了吧唧的,眼看就要不成了!这玩意儿娇贵得很,我们折腾半天也没辙,阁主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听说你们凝辉宗的‘春霖术’最擅长滋养灵植,快!派个靠谱的师兄师姐过来救救急吧!再晚这批花可就全完了!拜托拜托!回头请你喝最好的‘碧涛酿’!”
是顾清让。他那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拜入碧海阁的发小,性子还是这么咋咋呼呼。
郁行初拿着海螺,又看看眼前还在啪嗒啪嗒掉眼泪、满脸写着“师兄别不理我”的云澈,心中忽然一动。
碧海阁擅丹道药理,门风温和,与世无争。让云澈去那里暂避风头,既能发挥他炼丹的天赋,又能让他远离凝辉宗这是非之地,远离自己,或许……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收起海螺,看向还在抽噎的云澈,脸上的冰冷缓和了些许,开口道:“别哭了。”
云澈立刻止住哭声,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望着他,满是期待。
“碧海阁灵植出了问题,求援于本宗。”郁行初语气平静,“我需向师尊禀明此事。你既已知错,便好好待着,或……此次外派,有你将功折罪的机会。”
云澈的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光芒璀璨:“真的吗师兄?我、我可以去吗?我一定好好帮忙!绝对不会再闯祸!”
郁行初没有直接答应,只道:“等我消息。”
说完,不再看云澈瞬间焕发出生机、充满期盼的脸庞,转身匆匆再次往凝辉殿而去。
必须尽快将云澈送走,时间和距离就是良药,不,是云澈的救命药。
郁行初脚步匆匆,再次回到凝辉殿外时,心境已与方才离开时截然不同。
殿门未闭,晏离依旧端坐于蒲团之上,周身冰雾般的灵气缓缓流转,仿佛从未动过。
郁行初在殿门外停下,稳了稳呼吸,方才扬声禀报:“师尊,弟子郁行初有事求见。”
“进。”清冷的声音传出。
郁行初步入殿内,再次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威压。他躬身行礼,将手中那枚水波流转的海螺呈上:“师尊,刚收到碧海阁紧急传讯,他们阁中一批珍贵灵植‘汐潮蕊’突发恶疾,濒临枯死,特向我宗求援,希望能派遣擅长滋养灵植的弟子前去相助。”
晏离眸光微抬,落在玉符之上,并未接过,只淡淡道:“碧海阁于丹道一途自有底蕴,竟也束手无策?”
“据传讯所言,此次情况颇为棘手,‘汐潮蕊’性情又极娇贵。”郁行初谨慎回答,随即话锋一转,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弟子以为,碧海阁与我宗素来交好,此事理应相助。且……弟子方才去戒律堂,见云澈师弟悔过之心甚诚,终日以泪洗面,惶恐不安。”
他略微停顿,观察了一下晏离的神色,见对方并无不耐,才继续道:“云澈师弟于丹道灵植颇有天赋,心思也细腻。弟子斗胆恳请师尊,不若此次便派他与其他几位精通‘春霖术’的师兄弟一同前往碧海阁相助。一来可解碧海阁燃眉之急,全两派情谊;二来,也可让云澈师弟将功折罪,在外历练一番,磨砺心性,以免他终日困于静室,反而滋生心魔。”
郁行初说完,便垂首静立,心中忐忑。他知道这个请求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私心,但他别无他法。只盼师尊能看在两派交情和云澈天赋的份上,应允此事。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冰灵气流拂动的细微声响。
晏离的目光从海螺上移开,落在他低垂的头顶,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他内心深处那点急于将人送走的盘算。
郁行初的后背渐渐沁出冷汗。
良久,就在他几乎以为心思被看穿、准备接受斥责时,晏离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
“可。”
一个字,简洁明了。
郁行初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这般顺利。
“便由你安排。点选三名精通‘春霖术’的弟子,即刻前往碧海阁。”晏离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告知他们,行事需谨言慎行,不得坠了凝辉宗声名。”
“是!多谢师尊!”郁行初强压下心中狂喜,恭敬应下,生怕晏离反悔,连忙行礼告退,“弟子这便去安排!”
他几乎是脚步轻快地退出凝辉殿,直到远离那冰冷的威压范围,才长长地、彻底地舒出了一口气。
成了!
云澈终于可以暂时离开这个漩涡中心了。碧海阁环境相对简单,顾清让虽然跳脱但本性不坏,应当能照顾好他。远离自己,远离凝辉宗可能的纷扰,对云澈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他立刻前往执事堂,迅速点选了三位平日里性格沉稳、术法精湛的师弟,又将宗门的飞行法器安排妥当,最后才亲自去戒律堂提人。
当静室的禁制光幕撤去,云澈听到自己不仅可以离开,还能带队前往碧海阁帮忙时,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真、真的吗师兄?我……我可以去了?”
“嗯。”郁行初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如常,“此次是戴罪立功,亦是宗门对你的信任。去了碧海阁,一切听从顾清让的安排,专心救治灵植,不可再任性,不可惹是生非,可能做到?”
“能!一定能!我保证!”云澈把胸口拍得砰砰响,脸上还挂着泪痕,笑容却已灿烂得晃眼,“谢谢师兄!我一定不会给你和宗门丢脸的!”
看着他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活力的模样,郁行初心中最后一点负疚感也稍稍减轻。他点了点头,将一些必要的丹药和灵石交给云澈,又嘱咐了同行弟子几句,便目送他们登上宗门飞舟。
飞舟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
郁行初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天空,许久未曾动弹。
山风吹拂着他的衣袍,带来一丝凉意。
终于……送走了一个。
肩头的伤处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转身,朝着自己那僻静的山洞走去。
路还很长,隐患仍未消除。但至少此刻,他能够稍微喘一口气,专注于自己的修行了。
断情断欲,唯道永恒。
他默念着这句话,脚步渐渐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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