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雨终于收歇，阳光慷慨地洒满“旧拾光”的天井，也将连日的潮气慢慢蒸腾出来。
午后，江楠正准备将一些受潮较轻的草图拿到天井的石桌上晾晒，却见林西正从一间厢房里搬出几本厚重的大开本册子，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廊下的长凳上晾晒。那是一些线装的、纸页泛黄的古籍，空气里弥漫开旧纸特有的干燥微涩的气息。
“这些是……”江楠忍不住问。
“外婆留下的一些老账本和杂记，有些受潮了。”林西头也没抬，动作轻柔地拂去书页上的浮尘，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她的侧影在阳光下显得专注而柔和。
江楠注意到，其中一本册子的封皮下，露出了一角非账本所有的、颜色稍异的纸张。她本不是好奇的人，但风吹起那页纸的一角，她瞥见上面似乎有熟悉的、飞扬而青涩的字迹——
是她自己的字。
她的心猛地一跳。
那似乎是她高中时写给林西的一张小纸条，或者是一页信纸的碎片。她甚至不记得上面写了什么，但它竟然被保存了下来，夹在外婆的旧账本里。
林西显然也发现了。她的动作瞬间僵住，手指按在那页纸上，指尖微微发白。阳光照着她，她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一样，一丝慌乱和无措清晰地掠过她的眼眸，甚至比昨晚哼歌被抓包时更为明显。
这是一种被直接窥见最核心秘密的失措。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将那张纸塞回了账本深处，并将那本册子合上，压在另一本下面，动作快得几乎带了些狼狈。
空气凝固了。
江楠站在原地，感觉喉咙有些发干。她想说点什么，比如“那是什么？”，或者开个玩笑缓解气氛，但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不合时宜。
林西没有看她，也没有解释。她只是加快了晾晒的动作，背脊绷得笔直，用沉默筑起了一道更高更厚的墙，将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措牢牢封锁其后。
然而，那惊鸿一瞥的旧日墨痕，像一把钥匙，已经在江楠心里打开了汹涌的闸门。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林西守护的，不仅仅是这座老宅，还有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细碎的痕迹。
那份守护，沉默、笨拙，却沉重得让她心口发烫，又酸涩得让她几乎想要落泪。
下午，镇上负责文旅规划的一位干事突然来访，带来了一个对于清塘镇来说不小的消息——一家知名的文旅开发公司看中了清塘镇的整体风貌，有意进行投资开发，初步的方案草图已经出来了，想先听听本地一些代表的意见。
干事知道江楠是建筑师，特意也来听听她的专业看法。
几张彩色的规划效果图摊开在石桌上。画面时尚而宏大：仿古的新商业街、统一的店铺招牌、灯光璀璨的河岸夜景、以及几处标志性历史建筑的“创新性改造”。
林西也被叫了过来。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干事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规划带来的经济效益和前景。
江楠从专业角度提出了几个问题：“规划似乎更侧重商业植入，对原有建筑肌理和社区生态的考虑似乎不足？比如这个河岸亮化，光污染可能会破坏整体的宁静感……”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西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他们要把青石巷的路面全部铲掉，换成统一规格的仿古砖。”她指着效果图上一处细节，指尖点着那条看起来光滑如镜、却毫无生气的街道，“那些青石板，每一块都不一样，下雨天踩上去的声音、反的光都不一样。那是几百年多少人走出来的。”
她又指向另一处：“还有这里，他们要把‘听涛书院’的老墙拆了，只保留一个门脸，后面做成玻璃咖啡厅。那是镇上最后一座完整的旧书院。”
她的语气不再是平日的平淡，而是蕴含着沉甸甸的分量。她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指出那些效果图上被忽略、被抹杀的细节，那些承载着记忆和温度的“不一样”。
江楠震撼地看着她。此刻的林西，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只知低头干活的客栈老板，而像一个捍卫最后阵地的战士，用最朴素的言语，守护着那些被视为“落后”却无比珍贵的真实。
干事有些尴尬地打着圆场：“哎呀，林西，这都是初步想法，要发展总要有点改变嘛……”
“有些东西变了，就没了。”林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主动地、直接地看向江楠，那眼神里有探究，有期待，更有一种深藏的忧虑——你会和他們一样吗？
江楠的心被那眼神重重地击中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几条青石板、一面旧墙就敢直面开发计划的女人，忽然彻底明白了“守夜人”三个字的重量。
她深吸一口气，转向干事，语气变得专业而冷静：“我认为林西说的很有道理。真正的保护不是仿古，而是存真。这份方案过度商业化了，缺乏对地方精神和历史肌理的基本尊重。我建议……”
她的话条理清晰，观点明确，站在了林西的这一边。
干事悻悻然地带着图纸走了。
天井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阳光依旧明媚，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林西看着江楠，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那双总是盛满沉寂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冰裂开来，涌动着复杂难辨的光。是惊讶，是感激，是一丝不敢确信的动容。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眼睫，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一次，谢谢两个字，不再是无波的客套，而是有了真切的温度。
江楠看着她，轻声回道：“你说得对。有些东西，不该被改变。”
四目相对，中间隔着的仿佛不再是十年的光阴，而是共同守护了某样珍贵之物后的、短暂却坚实的默契。
那堵沉默的心墙，依然高耸，但墙上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光照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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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墨痕与心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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