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仁善堂，卷动两侧烛火接连闪烁摇摆。端坐在上首的中年男子面上晦暗交错，让堂下众人摸不着心思。
沈定青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得一句准话，忍不住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又复道：“三妹妹生的如此美艳动人，那太监见了定会心生怜意，到时候今年岁贡迟十天半月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我的爹呀，您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真要咱们阖府几十口人一起去死？”
似是有所察觉，沈砚青抬首正与一道目光撞了个正着。她的心顿时沉到谷底，她爹同意了！
见身旁的沈自秋一言不发，大夫人徐氏心中一急，抬手用帕子压着眼角：“老爷您不考虑嫁去苏家的雪姐儿，难不成咱们这些人您也不管了吗？松哥儿才一岁，他可是您的嫡长孙，您当时可答应了要教他读书识字的！”
徐氏递了个眼色给身旁立着的儿媳妇，那怀里原先安稳睡着的松哥儿顿时发出刺耳的哭声。
徐氏又斜了斜身子，让出半个身子。待沈自秋怔怔盯着孙子时，她又道：“砚姐儿貌美，性子也稳重端庄，要是她能得了王大监的青眼，咱们又何惧那苏家呢？
“是呀老爷，你不为别的着想，就说眼前的事，若能借着这次机会搭上那位王大监，不仅贡缎被毁一事一笔勾销，说不得日后咱们家还能再进一步呢。”
沈砚青浑身发紧，手脚不自觉的蜷紧。她似无意般扫过众人：爹脸上虚伪的不忍、嫡母闪烁的双眸、嫡兄恶意又笃定的自得，还有冷眼旁观的其他兄嫂姊妹，耳边的婴儿啼哭结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好了！老大媳妇将松哥儿带下去，小孩子禁不住哭。”
沈自秋抹了一把脸，挥挥袖子喝退姚氏：“其他人也下去歇着吧，砚姐儿随爹来。”
话音落地，众人脸色各异。
徐氏和沈定青自是笑意横生；徐氏生的二子沈远青面露不忍，盯着沈砚青欲言又止。沈杰青立在嫡兄沈定青身后，微抬眸又垂下眼皮。其他女眷或同情或不忍，但每个人心底终是松了口气。
沈砚青一双明眸已是红透，泪珠子蒙了她的心神。踉跄间一双手扶住她的胳膊：“三姐当心。”
沈自秋似是不忍，长叹一声：“都下去吧。”
越过廊道假山，尽头处是墨香舍，那是沈家的书房。
往日，沈砚青自是不被允许进去的。她们姊妹四个也只有大姐沈雪青踏足过。
可今夜，她要在这聆听最后的判决。
身后的门扇“吱呀”一声阖上，沈砚青背后爬上一层冷汗。
三月前才入夏，今日还是中伏。
半晌，立在书案前背对着沈砚青的人终于转过身子。
沈砚青死死盯着那张脸，妄图从中找到一丝可能。
沈自秋迎着女儿的眼神，狼狈的撇过脸：“砚姐儿，你自小便听话懂事……”
“爹你教导女儿要听话懂事，还说只有这样，你和夫人才会喜欢女儿。如今我倒是足够听话懂事，你和夫人便是这般喜欢女儿吗？谁家好人家会将女儿送给太监？”
沈砚青不知该如何求饶。她很想像市井泼妇般哭闹怒骂，可是那有用吗？她不知道，她也不会，她的性子正如大夫人所说：稳重端重。
自小她爹便告诉她，她姨娘早逝，外家早就不知所踪。在这府里能倚仗的只有他和大夫人。现在她如他们所愿，却落得这般下场。
“砚青！”沈自秋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严厉，即便他在做一件卖女求荣的事体，也容不得小辈质疑。
“难不成你想我们全家一起死吗？你看看松哥儿，他还那么小，他是你的亲侄子，你忍心他去死吗？还有墨青，你小时候她姨娘可是奶过你的，你和她喝一个娘的奶，难道你就那么狠心想让她去死？”
沈砚青伸出一只手，抹掉眼角的泪：“这么说倒成我的不是了。”
“事已至此，追究谁的错有何用？只要能让王大监再宽限几日，咱们府上几十口的人头才能保住！”
沈自秋为防生变，直接将沈砚青拘在墨香舍，又步履匆匆前往苏家求助。
苏家受当今陛下钦点，一跃成为皇商，雄踞江州，全因苏家当家的苏世忠是陛下乳兄。
沈家织染在江州虽有几分地位，可商人低贱，再加上还有其他几家虎视眈眈。沈自秋便削尖了脑袋要和苏家搭上关系。
两年前，沈自秋顶着万两白银和十里红妆将大女儿送进苏家，嫁给了苏世忠最小的庶子。自此两家结为连理，沈自秋便从一众织染商中脱颖而出。
如此来往，今年岁贡打头的贡缎落在沈自秋头上。
自打得了这趟差事，沈自秋恨不得睡在染坊。尽管他如此严防死守，染坊还是出了岔子，最要紧的那匹靓蓝流光锦染花了色。沈自秋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思来想去仍是没找到在哪出错。
见到苏世忠的第一眼起，沈自秋立马将那几个耳光补上。
苏世忠嘴角噙笑，几响后才出言阻拦：“好了好了，今个儿我这有京里来的贵客。你有何事？”
沈自秋眼珠子一转，这苏世忠说的贵客恐怕不是那王大监。不过看苏世忠急着送客的模样，便知道他没那福分见一面。
想着这趟来苏家的目的，沈自秋凑近苏世忠耳畔，将计划说了出来。
沈自秋说的好听，道：“小女意欲替父分忧，想求见王大监一面……”
苏世忠斜瞥一眼沈自秋，便知道眼前人什么花花肠子。
他想着书房里的人，不想与沈自秋多做纠缠，“你既然心中有成算，便随你的意。我会让人给王大监递话。”
沈自秋咧着笑意千恩万谢的送走苏世忠，又急忙忙赶回家去。
时间不等人，那流光锦反复渲染最少也要十日。
墨香舍的门上挂着铁链子，沈砚青奋力摇晃也是徒劳。门外看守的老仆冷眼旁观，甚至在心底嘲笑她不自量力。
沈自秋步履匆匆，回来后只撂下一句“看好她”就走了。
“把门打开，可别耽误了吉时！”
徐氏掐着嗓子的声音震回沈砚青的心神，她躲闪不及被撞歪在地。
“快扶起来，快扶起来。”徐氏忙指挥着身后的婆子：“手脚都轻快些，要是三小姐哪儿磕着碰着了小心你们的狗爪子！”
这话若是旁人听着了，少不得感慨一句“慈母之心”。
沈砚青只讥讽一笑，这家里竟是容不得她多待一刻。
一顶青灰小轿出现在苏家别院的后门，穿过几道小门顺着弯弯绕绕的假山流水，最后消失在月洞门处。
轿内躺着的小娘子手脚俱缚，粉唇实实在在的塞着条帕子。
沈砚青身子随着桥子起伏，干涩的双目虚虚盯着某处。
轿子落地的一瞬，她只感觉她的命也到尽头了。
临出门前，那徐氏故意将春宫册子摆在她眼前，将她好一番恶心后，又“善意”提醒：“听说那没根的太监对风月一事尤为忌讳，没那能力偏又喜欢逞强，砚姐儿到时候多忍耐。”
沈砚青只恨恨地瞪着她，一句“毒妇”都被捂嘴的帕子吞了个干净。
一方粉盖头将她遮得严严实实，两个粗壮婆子不费力就将人托到床上。
“呜呜……”沈砚青绷紧身子左右扭动。
一只粗糙的大手将她按住：“三姑娘别白费力气了。夫人吩咐过：王大监没掀盖头前，老奴二人要寸步不离的陪着你。”
沈砚青只恨自个在沈家时贪生怕死，若是那时候撞了柱子也省了这回折辱。
脚步声自廊下步步逼近，沈砚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听说沈家那老小子送了个绝色美人给干爹？干儿子在这里祝贺干爹洞房花烛之喜！”
隔着一道门，沈砚青浑身忍不住一颤。
一道更为阴柔的声音断断续续道：“你小子有眼色……下去歇着吧，今儿个不用伺候了！”
门扇被大力拍开，刺鼻的酒气直冲人鼻子。
道贺的婆子被不留情面的轰了出去，眨眼间，屋内只余两人。
那婆子走前将最后护着沈砚青的盖头一并扯了去。
沈砚青避无可避，迎上那传说中的王大监。
此人与沈自秋年纪相仿，身着一身灰白圆袍，一张圆脸通红透着重重酒气。
可那双眼睛满是恶意，带着秽戏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沈砚青的身子。最后，似是凝了实体一般落在起伏不定的胸脯上。
“沈自秋差事办的不利落，这女儿倒是生的个个都美。一个妖媚多姿的美妇，一个粉脂凝香的生瓜……”
“呜呜……”
“捂了嘴束了手脚可就无趣了，这让杂家怎么玩呢？”
一句低语让沈砚青心神俱裂，她匆忙扫过室内，寻找机会。
就算是死，她也不受这折辱。要是能带着眼前这人一起死，也算畅快。
“唔……”
嘴里的帕子被粗鲁的扯掉，沈砚青止不住的反胃，偏着身子干呕几声。
那太监见状，立马翘着兰花指捂住鼻子后退几步。
“还有绳子，真是麻烦！”他持着一柄小刀摇晃着靠近。
几息后，沈砚青活动僵硬的手腕，双目紧盯着弯腰割脚上绳子的太监，反复斟酌她是否能一击夺下那柄小刀。
许是沈砚青的目光太过炽热，那太监突然抬头。
沈砚青忙撇开脸，生怕被人看出异常。
等他起身后，沈砚青摸索着站起身。
那太监自是注意到沈砚青的动静，他扯出一抹狞笑道：“既是洞房之喜，怎么能少得了交杯酒。过来！”
沈砚青满眼失望看着那把小刀被收入袖中，身子又被粗鲁的扯到桌边。
“倒酒！沈自秋没教过你怎么服侍人吗？”
一只手不停地拍打着桌面，激起一对烧得正旺的龙凤烛左右摇晃。沈砚青下意识去扶正，她的心神一凝。
不过一瞬，左手拎着的酒壶悉数倒在灰白圆袍上，龙凤烛的火势顺着酒水的痕迹爬上那太监的身子。
原本醉醺醺的王大监顿时浑身冒冷汗，急得原地打转双手不停拍打着身子，嘴里又污言秽语地咒骂着沈砚青。
沈砚青双手持烛火，将房间的布幔全部点着，又将被褥快速撕扯开，将屋内火势彻底蔓延开，才分出心神拖住要跑的王大监。
“你跑什么？听我那嫡母说，你们这种没根的太监心思最为阴毒，今日我若是能拖着你死，也算是积了阴德。”
“贱人！”
沈砚青被一脚踹翻在地，翻身又想拽住他，可背后的灼烧牵住她的动作，让那人跑了出去。
“来人啦！来人……”王大监扯着嗓子喊人。
“干爹！干爹！裴公子有请，干儿子给您带了醒酒汤。”一道声响由远及近。
两道声音高低起伏，沈砚青又听到那年轻些的扯着嗓子喊：“干爹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着火了？”
她摊开了身子躺进那床烧着的被褥，在烟熏火燎中不禁乱想。
虽然烧不死那死太监，但是坏了模样的太监也只能落得赶出宫的下场。再者，徐氏那番话她可是转达到了，加上今日火烧的仇，沈家落不着好。
如此，她的仇也算是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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