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乐丝离开了。
她走的那天早上彼得一直在后面偷偷跟着，跟着老纳什黑色的车，一直跟到机场，跟到再也看不见她。
自从她走后的一个礼拜里，彼得一直睡不着觉。
既然睡不着就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他对自己说。
于是他整夜游荡在街头寻找着更多罪犯，他安慰自己是在让纽约变得更好，可他愈发粗暴的举动和略带冷酷的行为却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些时候他在等待警察把这些人带走的空隙里甚至希望再出来一个超级恶魔，至少可以和他旗鼓相当。
一天又一天，在疼痛里，在打斗里，在血腥里，他一次又一次的认清自己，认清对桃乐丝的依赖，认清对桃乐丝的爱。
多么痛苦，在依附外界刺激的感受里，分不清心底流淌的是血还是泪。
又一个无眠的夜晚，这段时间他看上去瘦了很多，坐着，躺下，起身，在房间里来回徘徊。
就像被关久了的动物，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去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或者让自己真的好受一些。
桃乐丝的那件内衣一直被他藏在衣柜深处，他翻箱倒柜，将它翻出来后抓着它躺回床上，以此期待能做个好梦，亦或是闷死自己。
或许死亡从来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恐怖，或许在苦痛的祈求里。
它是一种甜美的气味，像蜂蜜，亦或是茉莉。
他躺在床上，内衣蒙着他的眼睛，手背贴着这件衣服，这片朦胧的安静里，他试着放空自己。
月亮上洪水肆虐，过了一百零一天，他孑然一身的趴在时间的水面。
梦里的忍冬花搔着他的鼻子，就像桃乐丝轻轻的吻，多么美好的一天，在梦里，他试着抓住她的手。
扑空的瞬间里，耳边传来桃乐丝模糊的微笑低语。
“我们要迈过溪流，彼得。闭上眼，成为桔梗后，让我的吻变成石榴。”
追寻着她的身影，他站在一大片花田，水仙变成蝴蝶飞走后，玫瑰像扎进地面后流出的血。
在空无一人的呼喊里，他睁开了眼。
透过窗帘，天亮了。
他的异常让梅姨觉得担忧，数次谈话之后彼得终于尝试让自己振作一些，哪怕只是装装样子，至少能让梅姨觉得好受一点。
往常这个时候他都会和桃乐丝待在一起。
现在呢？
桃乐丝，现在呢？
你在做什么？
和彼得的痛苦相比，桃乐丝则显得轻松很多，她很快就融入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圈子，在这所她的梦校里，她收获了从未想到的乐趣。
其实大学生活会比她想的要忙碌很多很多，大一的时候她还能兴致勃勃的去四处社交，但很快她都没有这些消遣的时间，尽管她所在的学校已经非常不错，但这不代表她能够在毕业后获得一份不错的工作。
每年入学和毕业的人都不会一样多，有不少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离开这里，就算是顺利毕业的那部分人也在毕业后只是成为社会上籍籍无名的一员。
能熬到出头，熬到成为大众所熟知的演员并不多见。
来了这里她才知道，比她优秀的人太多太多，大部分同学在为了确保自己日后的演艺之路顺利进行，往往就孩堤时代开始铺路。
出生于艺术世家的并不少见，最差都参加过一些小型制作，亦或是曾经当过童星，这些人的过去让桃乐丝感到莫名的焦躁，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四年里得到什么，是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就像河里的鱼苗第一次见到大海，这片海域里，她扪心自问，在这里，自己真的能适应吗？
焦虑让她开始抽烟。
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里，她反复在脑海里推演着自己日后的生活。
于是她在社交带上更强的目的性，哪里都是她表演的舞台，表演热情，表演分寸，尽力打成一片，尽力成为“有价值的”朋友，从每天她睁眼开始，清晨的薄雾消散就是幕布拉开。
在老师面前成为好学的学生留下印象，在朋友面前温柔又体贴，更好的拉近关系。
在她刻意的结交里，桃乐丝的老师建议她先从舞台剧开始。
真厉害，桃乐丝！
她捏着手里的推荐信微微颤抖，在心里强压平静的夸耀着自己。
多么难得一见！她讨取了老师欢心，获得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到达剧院的时候一个下午，她看着台上忙忙碌碌的人，心里冒出无限期许。
这样模糊的念头在她站在台上感受舞台照耀的时候到达巅峰。
多么荒谬的世界啊，这么多人的视线都将投向同一个人，站在灯光下，成为宇宙中心，她的自大和自我在这一刻急剧膨胀，几乎涨裂到爆开的地步，舞台灯让她看不清台下人的脸，也让她看不见身边人的影子，只有白茫茫一片，这片无极里，唯有她永恒闪耀。
既然这个世界上注定要有人光芒万丈，那么这个人凭什么不能是她桃乐丝·纳什！
桃乐丝从未有哪一刻感到无比庆幸，她庆幸自己选择了表演，庆幸自己来到了英国，庆幸自己的明智，庆幸自己对自己的了解，也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离开剧院的时候她一直维持着得体的谦逊，直到她来到一个公园的座椅上，她看着起飞的鸽子出神。
静谧的阳光里，她咔哒的点燃了一根烟。
青色的雾在光里显得透明，她深吸一口气把烟气呼了出去，盯着飞扬的白鸽，烟在她的指尖掐的很死，不自觉的动作里，桃乐丝渐渐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脸。
可生活真是完蛋。
它总会和人们所期盼的背道而驰。
尽管有老师的推荐信，桃乐丝仍然是没有经验的新人，无论是仪态还是台词亦或是表演时的情绪她都没有经过长期且大量的重复性训练，因此她注定只能是个配角。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她深信这一点。
她没日没夜的对着镜子练习，就快把自己练成一个显而易见的精神病。
在她的努力里，她总算迎来自己第一个角色。
在麦克白里，她饰演开篇的女巫。
其中之一的，女巫。
看不清面容的角色，这是桃乐丝的首秀。
同为女巫扮演者的其中一个女孩对桃乐丝表达了羡慕。
“你一来就能出演有台词的角色，这已经很好。我和艾米丽来这里快两年了才有这样的角色。”
名叫索菲亚的女孩子捅了捅她，在她的视线里，朝着另一边人堆里的一个男孩子努努嘴。
“托马斯才倒霉，他来这里都好几年了，现在还在演小兵。”
“谁是托马斯？”
桃乐丝有些好奇。
“就那个，穿着铠甲拿着剑，黑色头发有胡子那个。”
人太多了，桃乐丝根本看不清楚索菲亚说的是谁，她只是胡乱的点点头。
“原来是他。”
她附和着。
“怎么会这么久还在扮演小兵？”
适当的时候，她允许自己有适当的讶异。
“他平时不怎么说话，有一次大卫，就是今天的主演，他让托马斯讲个笑话，但是托马斯没理他，从那以后就没什么人搭理托马斯，直到今天都是这样。”
索菲亚对桃乐丝友善的挤挤眼睛。
“今天是你第一次上台，紧张吗？”
桃乐丝看着她涂黑的脸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至少打扮成这样，也没人能认得出我来，这样一想就好多了。”
她苦笑一声。
索菲亚哈哈哈的笑了起来，她觉得有趣极了，因此她甚至用肩膀撞了撞桃乐丝。
“别担心，女巫可比公主好多了，我每次看到她们穿戏服都觉得自己要喘不上来气。”
她夸张的做了一个吸气的动作，把桃乐丝也逗笑了。
“准备开场了！”
有人在后台喊了一句，桃乐丝跟在索菲亚后面，急急忙忙的站到指定好的位置。
歌曲响了起来。
三，二，一。
她在寂静里聆听自己的心跳，默默的倒数。
砰！！
她亮相在人前。
艾米丽率先开口。
“When shall we three meet again！
索菲亚接上一句：
“——In thunder, Lightning，Or in the rain！”
在她们的声音里，桃乐丝咽了咽口水。
“That will be are the set of sun！”
她开口，声音尖细像枯树上的乌鸦，抑或丧偶多年的老妪。
“Macbeth！！！”
她们共同喊出他的名字后，在烟雾里退场。
“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对不对？”
下台后索菲亚路过桃乐丝的身边笑着拍了拍她。
桃乐丝也条件反射的露出一个笑脸，但很快她就意识到没人能看见，于是她脸上的表情就迅速消失了。
刚刚那一幕还好吗？她的吐词清晰吗？她的声音是否太过刻板？足够包含感情吗？是不是有些太尖锐了？彩排的时候她总被提醒再大声一些，现场听起来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收音有想象中的干脆吗？虽然只有一句台词，但她翻来覆去的练习过很多遍了，台下观众会注意到她吗？虽然她的脸被涂黑了，但她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女巫，观众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
....会有下一次机会吗？
焦虑围绕着她，坐在镜子前卸妆，动作里她的脑海闪过许多问题，但只有这个问题让她停了下来。
桃乐丝的手悬在半空中，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半边干净半边乌黑的脸沉默了。
“桃乐丝，我们要走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索菲亚已经卸好妆了，她快速的换着衣服对桃乐丝问了一句。
桃乐丝条件反射的露出一个微笑，接着她摇了摇头。
“不用了索菲亚，我还想多看看，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上台，确实有些...出乎意料的紧张，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柔和又歉意的看着索菲亚。
索菲亚了然的点了点头，她已经换好了，接着她挽着不耐烦的艾米丽对桃乐丝挥了挥手。
“OK，那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
她笑着。
其实她本可以不用每天都来报道的，但她实在难以抗拒每一个成为“熟人”的机会。
后台空空荡荡，除了桃乐丝以外连一个影子也没有，这样安静，以至于台前的声音可以准确无误的传进来，隔着厚重的幕布，变成很闷的雷声响彻在她的耳畔。
她一点一点的擦拭着脸上的妆容，有些孤独，她想。
她突然回头打量着这个往常热闹非凡的地方，这让她想到另一个后台，另一个自己曾经的斗兽场。
那是初中，她刚刚加入戏剧社没多久，因为老师的夸赞引起了别人的嫉妒，她到现在都记得那些女孩的名字，朱迪，黛西，她们是戏剧社的领头羊，她们现在在做什么？
桃乐丝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她们比自己大两届，现在应该大学毕业了。
她们考上大学了吗？
是心仪的大学吗？是喜欢的专业吗？毕业后在做些什么？还在坚持并热爱表演吗？还会像初中那样前呼后拥吗？性格还和从前一样高傲并且容不下旁人吗？
会有个这样时刻吗？会这样孤独，会和自己现在这样守着空荡荡的后台不甘心的卸妆吗？
会有吗？
如果有的话她们是怎样度过的？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这样有些变化的自己，会觉得自己性格改变了吗，会觉得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无法无天吗，会觉得自己委曲求全，会觉得自己丢失自我，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变成自己有些...不敢相信的模样吗？
会吗？
她看着这里，打量着，有些迷茫。
但这样的迷茫就像流星从她身上擦过，短短的几秒钟里她就振作起来。
台前传来隆重的音乐，伴随着这样的乐曲，她注视着镜子，把下巴上最后的黑色擦净。
已经回不去了，桃乐丝。
她冷静的想。
她已经走到这里来，孤身走到英国，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走到国家剧院，走到台前，走到这里，一步又一步，一切才刚刚开始，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抛下了很多东西，夹着尾巴做人，在她看来讨好别人是一种耻辱，但她仍然选择委屈自己，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事情按照她所计划的进行，那么她的人生就还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她绝不允许在一无所有里自己回去，一无所有的回到纽约。
也将绝不允许自己退缩。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她喃喃自语，念着麦克白里的句子。
麦克白谋杀邓肯登上王位，而她也终将会得到自己想要的荣耀，哪怕罪恶加身。
让审判再晚些到来吧，起码在她摘得桂冠之后。
让正义再晚点到来吧，起码在她赢得胜利之后。
她能够打败一个朱迪和黛西成为主演，那么她就能打败更多的“朱迪”和“黛西”成为被选中的那个影星。
成为最闪耀的新秀，在摄像机里，她将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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