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寮在晨雾中显露出狰狞的伤口,半截焦黑的梁木斜插在地,像柄刺入大地的锈剑。苏破玉盯着掌心断成两截的白玉簪——那是昨夜林祈安束发用的,被京城雪的银针击碎时,他竟鬼使神差接住了坠落的残片。
簪头雕着朵将绽的昙花,如今花蕊处裂开蛛网般的纹路。他无意识摩挲断面,指尖突然传来刺痛。玉簪内部竟渗着血丝,在朝阳下泛出妖异的粉光。
"噬心玉。"沈知闲的影子笼过来,"沾过心头血的邪物。"他踢开脚边焦黑的蛊虫尸体,"林祈安把这玩意儿戴头上?有意思。"
竹林深处传来剑鸣。苏破玉循声走去,看见林祈安正在练剑。那人发丝散乱,霜天剑气却比往日更凌厉,所过之处青竹尽数覆上冰晶。最惊心的是他右腕——缠绕的纱布下渗出紫黑色,像被什么腐蚀着。
"接着。"林祈安突然掷来一物。苏破玉接住才发现是把木剑,剑柄缠着熟悉的金丝绳——正是上月自己输给他的赌注。
"三招。"林祈安剑尖点地,"碰到我衣角就算你赢。"
曦和剑在鞘中嗡鸣,苏破玉却盯着他空荡荡的发髻:"簪子..."
"断了就是断了。"霜刃骤然刺来,"犹豫会死。"
木剑相击的瞬间,苏破玉看见他眼底闪过昙花绽开般的银光。
油灯把苏破玉的影子投在墙上,放大成摇晃的巨人。他握着刻刀的手在发抖——白日里那场切磋,他故意让木剑擦过林祈安袖口,换来的是一道冻伤肋骨的剑气。
"蠢货。"他对着簪子骂自己,刀尖在檀木上勾出昙花轮廓。这是潮生殿的禁术:以木替玉,需将神识附于刀锋。汗珠滚进眼眶的刹那,刀尖突然被冰凉的手指包裹。
"这里。"林祈安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带着满身夜露的气息,引着他的手往右偏了三分,"花瓣要斜切才生动。"
苏破玉后知后觉发现,他们此刻的姿势像极了教孩童写字。林祈安的胸膛贴着他后背,呼吸拂动他耳畔碎发。更可怕的是——对方左手正按在他丹田处,灵力如春溪般缓缓渡入。
"别..."他缩着脖子想躲,"神识消耗而已..."
"嘘。"林祈安的唇几乎贴上他耳廓,"你识海里还有蛊毒。"
灯花爆响,新雕的木簪滚落在地。
深夜的溪边,苏破玉清洗着染血的纱布。月光把水面切成碎银,恍惚间映出两个少年身影——蓝衣的那个正把白玉簪别在白衣少年发间:"...生辰礼。"
画面突然扭曲。苏破玉猛地回头,岸上空无一人,只有枚玉佩静静躺在鹅卵石上。那是客青城的随身物,此刻却缠着几根银发——属于林祈安的颜色。
玉佩内侧刻着行新添的小字:"高台多悲风”。
"这是用昆仑神木雕的?"沈知闲捏着木簪冷笑,"苏大公子好阔气。"他忽然将簪尖刺向苏破玉咽喉——”
"叮!"
簪子被霜气冻在半空。林祈安倚在门边,湿发滴着药浴的水:"沈道友。"他声音比冰锥还冷,"碰坏了要赔的。"
诡异的是,那木簪竟自己震碎冰层,飞回苏破玉袖中。沈知闲瞳孔骤缩:"活器认主?你们..."
"潮生殿秘术罢了。"林祈安走过他身边时,袖中落下一物——是半块带血的罗盘残片,刻着客青城的字迹:"勿信银丝。"
晨露未晞,苏破玉将雕好的木簪放在石桌上。簪尾的昙花里藏了粒朱砂——那是他趁林祈安不备,从对方伤口沾的血。
"丑。"林祈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却任由他为自己束发。当木簪穿过银发时,苏破玉发现他后颈有道陈年疤痕,形状酷似曦和剑尖。
"我砍的?"手指先于意识抚上去。
林祈安突然转身,鼻尖几乎相撞:"你猜。"
竹叶沙沙作响,盖过两人骤然加速的心跳。
晨露凝在竹叶尖,将坠未坠。
苏破玉叼着根草茎,斜倚在廊柱上,看林祈安对着一方铜镜束发。那人修长的手指穿过银发,木簪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正是昨夜苏破玉亲手雕的那支。
"歪了。"苏破玉突然伸手,指尖故意蹭过林祈安耳垂。
簪尾的昙花一颤。
林祈安没躲,只是从镜中瞥他一眼:"苏公子。"铜镜映出他微微上扬的唇角,"偷看人理妆,是登徒子行径。"
"谁偷看了?"苏破玉夺过梳子,故意扯痛他一缕发丝,"我光明正大地——"
话音戛然而止。
林祈安忽然转身,银发如水般从苏破玉指间滑走。他抬手抚平被扯乱的发梢,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腕间脉搏:"礼尚往来。"他声音轻得像雪落,"不如我也帮苏公子束发?"
梳子"啪"地掉在地上。
药炉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雾气里混着一丝甜。
"加了蜜?"苏破玉盯着药碗皱眉,"你不是最讨厌——"
"是苏公子怕苦。"林祈安用瓷勺慢条斯理地搅动,"上回某人偷倒药汁..."他忽然倾身,玉白的指尖点上苏破玉锁骨,"害我多扎了三针。"
药汁泼出几滴,在苏破玉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
"故意的吧?"苏破玉抓住他手腕,却摸到袖中藏着的银针——冰冷,锐利,像这人永远恰到好处的分寸感。
林祈安任由他握着,忽然轻声问:"你猜这次针上淬了什么?"
"毒药?"
"是春雪。"他忽然抽手,银针在苏破玉喉结前一寸停住,"融了昆仑冰晶的..."针尖一转,轻轻挑走对方发间一片竹叶,"专治心浮气躁。"
药炉爆了个泡泡。
沈知闲的玄铁算盘摔在石阶上,七枚金珠滚进草丛。
"你们..."他盯着林祈安腰间新换的剑穗——那是苏破玉的曦和剑上拆下来的赤玉髓,"什么时候——"
"昨夜修簪时。"林祈安抚过穗子,红丝绳缠在他素白指间,刺目得像雪地落梅,"苏公子说..."他故意停顿,看向不远处练剑的某人,"旧物该赠知己。"
苏破玉的剑势一乱,削飞半树梨花。
沈知闲冷笑:"知己?"他踢开算盘,"林道友的'知己',怕是比我这算珠还多。"
一片花瓣落在林祈安肩头。他轻轻拂去,眉眼含笑:"沈道友说笑了。"银丝暗纹的袖角扫过剑穗,"知己..."他望住苏破玉背影,"一个就够了。"
曦和剑突然脱手,深深钉入梨树干。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皮影戏里的痴男怨女。
"你输了。"林祈安落下一枚黑子,棋盘上白子已无路可逃。
苏破玉突然抓住他手腕:"这个赌注..."他拇指摩挲着对方腕间淡青血管,"我要换一个。"
林祈安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从棋篓里拈起颗白玉棋子:"说说看。"
棋子被体温焐得温热,苏破玉却觉得喉咙发紧:"你束发的簪子..."
"哦?"林祈安忽然用棋子轻叩他虎口,"苏公子是嫌我雕的昙花不好?"
"我要你戴着我送的这支..."苏破玉逼近一步,"去见潮生殿大长老。"
棋子"嗒"地掉在棋盘上。
林祈安终于抬眼看他,眸中霜色渐浓:"苏破玉。"他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苏破玉扯开衣领,露出心口那道与他如出一辙的剑疤,"潮生殿的规矩——"
"簪定情,剑盟誓。"林祈安突然捏碎那颗棋子,"你倒是会挑死局。"
碎玉从他指缝簌簌落下,像场微型雪崩。
古寺钟声惊起檐角铜铃。
"求什么?"苏破玉盯着林祈安执香的背影。那人银发束得一丝不苟,木簪在香火中映出暖光,像尊玉雕的菩萨。
"求..."林祈安将香插入炉,青烟模糊了他的表情,"苏公子少惹些祸端。"
苏破玉嗤笑,随手抓起签筒猛摇:"那我求林道友——"
竹签哗啦啦洒了一地。
林祈安弯腰去捡,银发垂落。苏破玉突然按住他后颈:"别动。"
那是一支下下签。
签文被香灰污了半边,仍能辨出"劫"字。林祈安却轻笑出声:"苏公子。"他仰起脸,这个角度能让对方看清自己睫毛投下的阴影,"你心跳得好吵。"
苏破玉的掌心瞬间沁出汗。
"为什么是昙花?"
炭盆爆出火星时,苏破玉突然发问。他盯着林祈安发间木簪——那朵花苞永远将绽未绽。
林祈安正在煮茶,雪水从壶嘴吐出白雾:"因为..."他斟茶的手极稳,"昙花最懂分寸。"
"开一夜就谢?"
"不。"茶汤注入青瓷盏,"是明知会谢..."他推过茶杯,指尖与苏破玉一触即分,"还偏要开。"
窗外雪落无声。
苏破玉突然攥住他收回去的手:"林祈安。"他喉结滚动,"我们..."
"茶要凉了。"林祈安抽出手,将簪子取下放在案上。银发如瀑散开,遮住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子时了,苏公子请回。"
潮生殿的晨钟撞碎檐角冰凌时,林祈安正在誊写《太虚契》残卷。银发用木簪松松挽着,簪尾的昙花苞沾了墨,像被夜色洇湿的月亮。
这里是潮生殿在南部的一个据点。
苏破玉踹开经阁门的瞬间,那支簪子"咔"地断了。
"你向大长老求了噬心丹?"苏破玉剑尖滴着血,在青玉砖上晕开一朵朵红梅。他身后倒着七名守卫,曦和剑的赤芒还未褪尽,"就为解我身上的毒?"
林祈安笔尖未停:"苏公子擅闯禁地,按律当废去修为。"
"废啊!"剑锋劈裂书案,残页纷飞如蝶,"你现在就废了我!"
墨汁溅上林祈安的眼睫。他终于抬头,瞳孔里凝着千年寒潭:"你以为我不敢?"
空气骤然冻结。冰霜顺着剑刃攀上苏破玉手腕,却在触及脉搏时化作暖流。林祈安的手覆上来,掌心相贴处,噬心丹的香气混着血腥:"药在簪子里。"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碎了。"
苏破玉突然发现,断簪的裂口处藏着暗红色的芯——那是林祈安用心头血养的药引。
“我翻过药典残卷,需情劫双方自愿服丹才有效。”
药阁的纱橱被剑气绞得粉碎。苏破玉把林祈安按在药柜上时,无数瓷瓶炸裂成星雨。
"为什么瞒我?"他掐着对方下巴逼他仰头,"凭什么替我选?"
林祈安忽然笑了。他染血的指尖划过苏破玉颈侧,在喉结上留下一道冰痕:"就凭..."霜花顺着指尖绽放,"你每次撒谎,这里都会跳三下。"
苏破玉低头咬住那根手指。
铁锈味在唇齿间漫开,林祈安却闷哼着将人搂得更紧。冰与火相撞的刹那,药阁顶层的铜铃突然齐声狂响——那是潮生殿最高级别的警讯。
"晚了。"林祈安银发铺了满肩,唇色却比雪还白,"有人已经启动诛仙阵。"他忽然将半截断簪刺入苏破玉掌心,"走!"
血珠滴在簪头昙花上,那朵沉寂多年的花,开了。
诛仙阵的红光吞没殿宇时,苏破玉正抱着林祈安坠入寒潭。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冷,唯有心口一点烫——那是噬心丹在融化。
"你早就计划好了..."苏破玉撕开他衣襟,看见心口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剑疤,"用我的剑意激活药引..."
潭水结成冰棺,林祈安的睫毛凝满霜晶:"苏破玉..."他指尖动了动,够到对方腰间玉佩。
冰层炸裂的巨响中,苏破玉终于吻住那两片苍白的唇。林祈安齿间还含着半颗噬心丹,甜腥气在交缠的呼吸里酿成最烈的酒。
"现在知道了?"林祈安喘着气抵住他额头,"你从来...都是我的劫数。"
诛仙剑劈开寒潭那刻,昙花彻底盛放。
苏破玉的剑气与林祈安的霜天诀在空中交织成混沌风暴,将潮生殿千年基业夷为平地。大长老在阵眼中怒吼:"你们竟敢——"
"闭嘴。"林祈安银发浴血,手中凝出冰刃,"我在渡情劫。"
曦和剑的赤芒吞没了最后一道阵纹。烟尘散尽时,苏破玉攥着林祈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疼吗?"他问的是那道疤。
林祈安将断簪别回他发间:"你猜。"
残阳如血,照见两支残簪并蒂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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