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国教育改革历史悠久，经过历朝历代的演变，终于颇有规模。宫中“黎明学宫”总摄天下学风，聚鸿儒贤才执掌教权，甄选王朝顶尖栋梁；各地“四季学堂”星罗棋布，扎根州府郡县，层层筛滤有才之士，不论家世，地位，构成从民间到朝堂的完整育才链路。
京城四季学堂堪称天下学舍翘楚，师资鼎盛，规制严苛。学堂分设“风吟、霜寒、雪落、雨宁”四斋，实为四层进阶学段，等级壁垒分明，入斋需凭真才实学递进。
夏念曦来的是雨宁，入学考试的预备班。
彼时她刚满九岁，雨宁斋景致清雅。朱漆大门内，青石板庭院两侧奇花异草葳蕤丛生，粉白蔷薇攀着竹篱绕成花墙，香草随风散着清甜。
廊庑沿庭院延伸，一端通往后院向阳暖阁，窗棂雕花，檐下铜铃轻响，日光透过枝叶洒在案几上，落得满室斑驳暖光；另一端连冷轩，翠竹环绕，风过叶响，透着清寂。
夏念曦立在庭院中央，指尖攥着衣角，陌生环境让她本能拘谨，迟疑片刻，终循着暖阁方向的笑语走去。
刚至月洞门，内里雀跃交谈便清晰传来，少年少女的鲜活笑语撞入耳中，原是中秋将至，学堂拟休沐三日，学子们正围坐商议假日去处，满是期待。
夏念曦驻足门后，望着里面成团的身影，指尖愈发用力，正踟蹰进退，一道轻快身影已倏地从人群窜出，像雀跃的小团子落在她面前。
那姑娘身着樱粉色襦裙，裙摆绣细碎缠枝莲纹，跑动间裙摆翻飞如盛放的花。
她眉眼极亮，杏眼圆睁藏着灵动，嘴角上扬，笑容鲜活如正午暖阳，直直撞进人心里。
“哎，你是谁呀？”语速极快，声音脆生生的，目光落在夏念曦脸上时，眼底闪过惊艳，“你生得真可爱，像画里的福娃！”
直白热烈的夸赞让夏念曦一怔，脸颊发烫，无措地攥紧裙摆。
她性子内向，少见这般热情张扬的人，可对方眼底纯粹善意不掺杂质，又让她心底泛着暖意
“我叫夏念曦。”她轻声回应，带着初见面的羞怯，顿了顿回赞，“你也很好看。”
“我叫郑暖，温暖的暖！”小姑娘笑得更欢，露出两颗浅小虎牙，自然而然挽住她的胳膊，掌心暖意透过衣料传来，“念曦，你是新来的吧？怎站在这儿不进去？”
亲昵触碰让夏念曦微僵，却没舍得挣开。屋内女孩们察觉动静，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问她来历，目光满是好奇，语气藏着直白善意。
有人拉她的手，有人递来点心，细碎关怀裹着鲜活气息，一点点驱散她的陌生与拘谨，郑暖成了她第一个朋友。
散学归家，夏念曦坐马车里长长舒气。白日同窗吵吵闹闹围着她，虽热闹超出预期，心底却漾开浅淡欢欣，那独属“归属”的暖意，悄悄压过几分对凤依梦的思念。
这份刚萌芽的宁静没能久存。转眼到了十月，梦姐姐方才归家，忽一道明黄圣旨伴着传旨太监尖细嗓音闯入，如惊雷炸响——凤依梦被册封为宸妃，即日入宫，不得延误。
夏念曦僵在原地，心乱如麻恰如乱作麻的心神。她视若亲姐的梦姐姐，往后却要困在深不见底的皇宫，从此再见无期，她难过不已
次日清晨，她顶着红肿双眼蔫蔫去了雨宁斋。课堂上先生讲的课业一句未听，指尖无意识抠着案几，失魂落魄，连往日最爱的诗词都提不起兴致。
郑暖坐在身旁，瞧她这般模样急得团团转，课间递手帕、讲笑话，变着法哄她开心，夏念曦却只沉默摇头，眼底失落未减。
郑暖急得鼻尖冒汗，忽然想起什么，小手伸进贴身荷包，摸索许久掏出两颗彩色糖纸包裹的饴糖，糖纸泛着柔光，显是珍藏许久。她捧着饴糖，声音闷闷带疼惜：“喏，这个给你。”
夏念曦抬眸，泪眼婆娑望着她，未伸手。
郑暖瘪瘪嘴，似下了天大决心，将两颗糖都塞进她手里，强撑夸张语调逗她：“都给你！总行了吧！我的小曦子，别丧着脸了，你难过我也堵得慌。”
看她忍痛割爱又强装豪迈的可爱模样，夏念曦紧绷的嘴角终松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可算笑了！”郑暖拍手欢呼，随即挠头嘀咕，“我这糖总算没白留，算不算……物尽其用？不对，好像也不是……”
夏念曦握着温热饴糖，拭去泪痕轻声纠正：“是物超所值。”
“天呐！念曦你太厉害，才九岁就懂这么多！”郑暖瞪圆眼睛满脸崇拜，语气满是真诚。
夏念曦与林然的相识，在次年初春，她正式考入四季学堂成为其中一员之后。
林然是学堂中唯一能与她平分秋色的人，二人天赋出众，每次测评名次紧挨着，既是无形对手，亦在潜移默化中留意彼此。真正的交集，始于又一年中秋前夕。
那日午后学堂提前放学，夏念曦犹疑对梦姐姐的感情，愁烦不已，独自绕到学堂后苑散心。后苑种着一片梧桐，彼时叶落，金黄叶片铺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她踢着脚下石子漫无目的地走。
忽然前方传来刻薄女声，打破后苑静谧：“我的功课，姐姐昨日为何不帮我写完？明知我贪玩赶不及交差，被先生责罚都怪你！”
紧接着是清浅却坚定的回应：“我昨日自个儿课业写到深夜才完，实在无暇他顾。妹妹的功课本就该自己完成，怎能依赖旁人？”
夏念曦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梧桐树下站着几名学子。
为首少女身着华丽锦裙，眉眼带骄纵，怒视面前女孩；被斥责的姑娘穿半旧素色襦裙，身形纤细却脊背挺直。
未等她再多说，锦裙少女冷哼一声，对身旁两人使眼色：“既姐姐没空帮我，你们便替我好好‘提醒’林大小姐，何为姐妹情分！”
话音落，两人上前推搡素裙女孩，甚至抬脚踢向她身侧石块，石块撞在脚踝发出闷响。
素裙女孩踉跄跌坐在地，却始终未吭一声，紧咬下唇，眼底藏着倔强。
锦裙少女见状满意扬下巴，带人扬长而去，只留她独自坐在满地落叶中。
夏念曦从灌木丛后走出，缓步上前。
被唤作林大小姐的女孩眉眼清淡，眉尾微挑，唇线紧抿面色苍白，却无半分怯懦。抬眸时，漆黑眸子里有丝倔强。
而衣裙被撕出裂口，裙摆沾满尘土，发髻散乱，几缕发丝垂落颊旁，模样狼狈，脊背却依旧笔直，无半分屈膝姿态。
夏念曦心底泛起怜意，亦敬佩她的倔强，弯下腰伸出洁净的手，声音温和：“需要帮忙吗？我扶你起来。”
林然抬首，撞进一双清澈含笑的眼眸，面前女孩身着素雅衣裙，眉眼可爱温柔。她沉默片刻，望着递来的手，指尖微蜷，终缓缓抬起沾着泥沙的手，轻轻放入她手中。
夏念曦微用力将她扶起，顺手理了理她散乱发丝。一段友谊，就此开始。
此后七年，二人一同在学堂深耕，始终是课业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亦是生活里惺惺相惜的知己。
夏念曦知晓林然虽身为嫡女，却因母亲早逝、父亲偏心，在府中处境艰难，常遭庶妹刁难，便时常将府中精致点心、簇新衣物悄悄带给她，学堂里亦默默护着她，无形中抬高了她在林府的地位，旁人不敢再随意轻视。
学业上，夏念曦深知自己得益于凤依梦早年开蒙，才有扎实根基；而林然天赋卓绝、灵秀天成，聪慧与勤勉皆非旁人能及
她们在一次次策论交锋中碰撞火花，在诗词唱和里读懂彼此深意，亦敌亦友的羁绊让两人愈发优秀。最终，二人凭真才实学同登科举预选金榜，顺利踏入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最高殿堂——黎明学宫。
直至一年后，夏念曦因一篇策论见解独到、立意深远，被极少收徒的帝师楚风看中，破格收为关门弟子。消息震动整个学宫，林然站在人群中，望着被先生认可的夏念曦，眼底无半分嫉妒，只剩真切欣慰。她走上前，真心实意拱手含笑叹服：“从前总想着与你一较高下，如今才知你早已远超众人，此番我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夏念曦望着林然，轻轻摇头：“你我各有所长，不过是我侥幸罢了。”
风掠过凤涟宫的朱红廊柱，携着淡淡墨香，夏念曦眸中划过一丝伤感，那时只道年少情谊能抵岁月漫长，谁知后来物是人非。
她入太子府第二年，因郑暖心系太子，林然又被强行安排婚事，为了姐妹之情，她纳二人入府为太子良娣良媛，那时尚且热络。
如今，她身为皇后，往日那般纯粹炽热的情谊，似乎早已在岁月流转与身份更迭中，淡得没了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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