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尽山把餐厅定在附近的一家火锅店。大学城周边的餐饮总是热闹，即使是工作日的晚上，店里也几乎座无虚席。
“感觉自己都像是年轻了几岁似的。”
朱宝德环顾四周，发现绝大部分一看就是学生面孔，俩胳膊一抱，自己也跟着回忆起学生时代来。
陈尽山打趣他：“你要重返学生时代可不只是几岁的事了啊，论年纪你得有小招两个大了吧？”
如果是不熟的人一起吃火锅，场面往往会很尴尬。在等锅里的东西煮熟期间怕冷场没话题，煮熟了大家一捞，一人一口就没了，永远是下菜跟不上吃的。
好在这姑且算作创业伙伴的四个人看起来关系是非常好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股票，聊麻将，聊聊扁桃体发炎吃什么药，嘴也不闲着。
招柏文很快把自己调整到和他们同频。
朱宝德问题特别多，学校那边怎么样，做什么方向，导师咋样，之前实习做什么。
招柏文也都老老实实地一一回答。
嗯嗯不住宿舍自己在外边住呢，之前只做算法想学学新领域的知识才来的，觉得大家氛围很好啊很喜欢，是啊上学的时候每天光是上课就忙得累死了，没空谈恋爱，工科男生嘛大家都是这样的不太会谈恋爱。麻将吗？麻将也会打一点，不过反应可能有点慢，之后你们不嫌弃的话缺人了可以叫上我……
把陈尽山听得耳朵都累了，感觉又看了一集变脸表演。
等到朱宝德查完学历开始查户口，陈尽山打断了他。
他仰头干了一杯可乐，撅着筷子往锅里伸，一边说：“行了行了，可算逮着个人听你说话了是吧？又在这二轮面试上了。赶紧吃。”
招柏文看着他，没说话。
于蓓捞了一碗宽粉：“闲聊嘛，不然你说，咱们四个大眼瞪小眼还能聊什么新鲜的？哎，真是好不容易宫里来新人了啊……”
也不太算新人了。陈尽山想说。
“怎么没来新人？这几天不是给你们找了几个外包？”他笑着说。
又说：“不过估计他们四个人只能顶一个人吧。人家本来也是兼职帮我的，是出于情分，我也不好说什么，你就凑合着用吧。”
“兼职？”招柏文问。
于蓓立刻接话道：“嗐，大陈哥凭人格魅力拉来的他的认识的朋友，‘物美价廉’。”
就凭陈尽山这副意气风发势在必得的样子，和三寸不烂之舌的许诺，大家就坚信自己是对朋友仗义相助，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人格魅力。招柏文在心里重复了一次。
除了长得不像别的歪瓜裂枣，不就是像任何当老板的人一样，能骗人能吹牛能装蒜吗？……呸。
这样想着，眼睛却眼波流转，眉眼带笑地瞧着陈尽山道：“哦……那我也算，‘兼职’。”
言外之意除了在公司，他还有另一份工。
“哈哈哈哈哈，嫌工资低可以让老板给你多发点。”
陈尽山跟着笑笑，目光深深地注视着他。
这小孩今天总在暗示他。
招柏文摸着自己手心里这杯大麦茶有点凉了，于是扶住袖口拎起茶壶先给几个人的空杯添了一点，再给自己添上热水。
“不用不用，我自己倒吧。”于蓓拦着自己的水杯摆手，一边就要接过来。
“没关系，刚好我坐边上，倒着方便。这个壶还挺重的，蓓蓓姐你小心别烫着啊。”
于蓓一手支着脸一手递过杯子，然后突然凑近观察他。
“哎，我发现你是不是打过耳洞啊？这边好几个。”
招柏文对上她的眼神，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耳朵，“噢，打过，这边也有。”
说着，把另一侧脸颊也递过去给她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脂肪或者胶原蛋白，脖子一伸，白皙的皮肤就紧紧扒在骨头上，露出好看的线条。
整个脸上也就耳垂能柔软点吧。当然还有嘴唇……
注视着两人举动的陈尽山再次联想起来。
“没想到啊，很时尚啊。你不像那种理工科学生，嗯，你看纯工科男的一般都是这样。”
于蓓用十根手指开出一朵花，花心是朱宝德那张精悍且无语的方脸。
招柏文笑意盈盈：“没有没有，打着玩的，平时不怎么戴。”
骗人，在酒吧的时候这一对耳朵上什么环啊钉子的都戴，上次戴那一根银色细线条，坠得耳洞周围一圈都有点发红了。
陈尽山想。
朱宝德又聊起研发的事，并且和许思哲就一个什么细节忘我地讨论起来。
听不太懂，但招柏文观察陈尽山有点不耐烦的脸色，觉得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像出门第一步应该先抬左脚还是先抬右脚。
陈尽山空气中向下压了压手掌，做了个示意两人适可而止的动作。
他笑道：“差不多行了啊，人家小朋友看到了以为咱们多卷呢，再给吓跑了。”
小朋友本人乖巧地喝了一口水。“不会，我觉得挺好玩的，我也得多学习，精进技术。”
“唉，我的意思还是这个2.0版本太激进了。尽山，安全模组一压缩，虽然性能上去了，也可能可以过交付关，但日后控制风险的成本也高了……你没看最近ad lab发的新paper？我估计人家也在研究，而且比咱们这种方案像样多了……”
朱宝德絮絮叨叨，时不时看向招柏文，从他那认真听讲的点头里获得一些支持，好像努力在课堂上寻找同学们共鸣的眼神的语文老师。
陈尽山接过他话头反驳道：“人家大实验室啥条件，咱们啥条件？方案太保守，拿什么和人家打？一步一步来吧，要啥自行车。”
招柏文看过这套电池方案设计。和他爸的设计几乎一模一样，区别只是朱宝德说的那个安全模组。
他爸被限制出行和消费、待在家里到处打电话忙着还债和解释的那段时间里，曾经打错到他这里来过一次，发现是自己的儿子，声音居然有点颤抖。
“是他毁了我的设计，柏文，不然公司不会出问题破产……他擅自改了参数，现在他屁股一拍从公司走了，我却是被公司赶走的，我要替他背骂名，替他还债……”
他这二十几年见到爸爸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有太多的父子情深可言，危难临头，倒是想起来和儿子诉苦了。
所以那时他没太相信，把电话撂了。
谁知道之后王安民后来会下那样的决心。
如果是普通的父子，儿子应该怎么做呢……招柏文桌下的拳头握紧了。
嘴上却说：“这几天我也在学习，好像没发现方案有什么问题呀？系统联调和平台测试数据也没发现问题。”
陈尽山听得有点感动——谁说小白脸没真本事啊，这不就有争气的小白脸了吗？
朱宝德还想反驳几句，陈尽山没给他留插话的机会，逗号都不停地掰着手指头接着道：
“你看啊，贸，工，技，资，排列组合，你的能力是哪个最强，就是哪个做龙头。贸，就是贸易，做买卖。工就是出力。技是技术，出脑。资就是资本，有钱。咱们呢，就搞到这么一笔钱，你又死掐技术要高精尖，等钱烧光了不就没戏了？我们就先老老实实把‘贸易’做好，等之后有了大钱再做，完全来得及而且更好啊。”
奸商。
招柏文想。
火锅又加了好几轮汤，招柏文精细地啃一片白菜，脑子里开始画线，把这些人拿头梳理一遍。
朱宝德，庸俗但勤俭务实的中年怂男。
于蓓，见风使舵的圆滑女人。
许思哲，年轻的老黄牛一个。
陈尽山，……
聊到前后桌都换了两批客人，他低头一看手机，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陈尽山注意到他看时间的姿势，也按亮屏幕看了一眼。
“呀，这么晚了！差不多吃完了回去吧，我记得于蓓你家离得挺远的吗不是，早点回去吧。”
于是他起身去结了账，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火锅店，在门口道别。
眼看着该开车的开车，该进地铁的进地铁，该骑电瓶的骑电瓶，招柏文却没动，跟陈尽山一起站在学生情侣来来往往路过的路灯底下，眼睛不自觉地落在陈尽山叼着烟的嘴巴上。
晚上风大，打火机点了两次都没点着，陈尽山不信邪地发出一声“嘿”。然后把打火机使劲甩了甩。
“来。”
他不解地抬头，招柏文手心里已经点燃了火，一手护着火苗，一手把打火机递到自己跟前。
见陈尽山没动作，招柏文又把手往前凑了凑，抬抬眼皮示意。
“快快，要灭了。”
陈尽山在火光里怔了怔，回过神来之后赶紧凑上去点着火，一边又无语得想笑。
“你还抽烟？”
“嗯，抽得不多，偶尔。”
呵呵。陈尽山想说拉倒吧，看你边点烟边吸气的那样儿，抽烟如呼吸般自然。
但一向口齿伶俐的陈尽山把这讽刺的话咽了回去，告诉自己没有和一介小孩拌嘴的必要。
何况这小孩刚刚还给自己支持了一波。
烟点燃了，招柏文没有松手，而是像吹生日蜡烛一样把火苗先吹灭了，然后才合上盖子。
陈尽山看在眼里，觉得有点搞笑。
两个人就站在饭店门口不言不语地吸烟，吐烟，陈尽山吐烟的时候会发出轻快的吐气的“呼”声，好像这比做其他某些事更能刺激多巴胺分泌似的。
也有点像和自己接吻时的呼吸声。
招柏文鼻腔里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陈尽山闻声侧过头，不明就里地和他对视。
“你怎么回？我送你？”又反应过来，“哦操，我没车。”
招柏文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给他递了个眼神。
“我有。”
“我送送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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