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陈尽山请下车，招柏文踩油门的脚稍微有点颤抖。
他不是因为喜欢才对陈尽山说那番话的。
讨厌吗？好像也不算。
理智告诉他起码他应该有一点恨，但是这会儿他已经没办法保有理智。他只是很茫然。
每当生活开始变得正常的时候，好像他就会做出些什么破坏这种秩序。上学上得太正常了，所以得去酒吧；身体健康得太正常了，所以得烫点东西；上班上得太正常了，所以得和上司发生点什么。
他读了很多心理学的书，告诉自己这是可以解释的，但那股总是想自毁的本能还是会在无数个理智出笼的瞬间偷偷跑出来，让他把已经很糟糕的生活变得更加一团乱……
川流不息的车辆成为他思考的背景图，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正在以将近一百迈的速度在拥挤的非高速路上横冲直撞，穿梭在高高低低的鸣笛之中。
招柏文回以更加激进的连连很多声长喇叭，拐进下一个路口。
“**的怎么开车的？！不要命了？！”
招柏文拐弯没有减速，他放下车窗，狂风猛灌，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一下子笑得很愉快。
刺激。
他需要这种程度的刺激。
但是他又没办法长时间暴露在刺激当中。自己就像一块不太好的电池板，充电充很久，用的时候又很快就耗尽了。
当耗尽的时候，他就会哭。
所以刚刚，在强撑着伪装说完那一通表白之后，他才临时决定请了一天假。他实在没信心明天还能保持一个正直善良的实习生的样子坚持下去。
他没有辜负这个休息日，蜷在沙发与茶几间的地毯上，睡到日上三竿，晒得头昏脑胀才醒过来。
手机上有罗天成起码二十个未接来电。
招柏文蹭蹭眼角，腾出两根手指头皱着眉头回消息。
招柏文：【什么事这么急】
下一秒，罗天成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喂？兄弟！你昨天不是说今天休息了吗？我想着你最近太忙了，我过来看看你，我妈给我邮的酱肘子——”
招柏文：“别来。”
半个小时之后，热气腾腾的罗天成和隔着保温膜都能闻着卤料香味儿的酱肘子出现在招柏文家门口。
他是看罗天成对他太真诚了，才在搬出宿舍之后告诉过他一次自己家地址，说以后可以来玩的。这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这人实在是没心眼，还真毫不客气地屡次登门入室。
不知道为什么罗天成好像很怕他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如果他长时间不回消息，罗天成就会来找他。每次他都会带很多好吃好喝的，度过一段看起来还算闲适的兄弟时光，大部分时候是罗天成在说，招柏文在听。
这次也差不多。
罗天成一进来就紧张兮兮的，那傻愣劲儿把招柏文原本被打扰的烦躁给驱散了一些，他有点想笑。
“你不说是你妈邮的么？我怎么看着像刚从楼下偷来的呢。”
罗天成还脸红未消。
“哎呀你不知道，刚在电梯里，发生一件挺尴尬的事儿！”
“我不是上楼么？正好有个女生遛狗回来！她也不把狗放地上，就那么扛在肩膀上！我就想着，我去逗逗狗吧？我就拿了一片酱肘子。”
招柏文看看手里刚接过来咬了半片的酱肘子。
“结果我正逗狗呢，那女孩儿回头了！这把我给尴尬的！那小姑娘那大眼睛……电梯里还就我们俩人，就只能硬聊了两句，我真觉得！哎哟我真是……”
罗天成急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招柏文慢慢啃完了手里的半片肘子，又回身去厨房找盘子装剩下的：“你对人一见钟情了。”
“啊哈哈兄弟我可没说！”
罗天成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开始这抠抠那抠抠，“就是我俩刚好闲聊嘛这不是！她说她也是大学生，休学了来这边租的房子——你说一见钟情得是啥样的？”
招柏文心说就你这样的，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了，还顾得上一见钟情呢。
“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居然自己休学出来住哈？厉害厉害！你们这小区治安倒是挺好，环境也不错……哎，你没遇到过那个女生吗？她就住十五楼。”
招柏文终于叹了口气，把冰箱里仅剩的两瓶可乐哐当摆在茶几上，然后就背靠着沙发滑坐在地毯上，支起电脑。
“首先，我不常在家，在家也不常出门。其次，我对女生不感兴趣。”
不只女生，他对人类就没什么兴趣。
“噢噢，也是。”罗天成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大大方方接过可乐干了两口。
他来找朋友玩完全没有任何目的，就像三十年前村里保留着走街串巷的习惯的老街坊，路过哪里就进人家里来坐着，也没什么活动，也没什么客气礼节，到人家来自助。
如果非说出个原因来，大概他不知道怎么总是很怕招柏文一个人待在家里会死。
这会儿看招柏文又对着电脑忙起来了，他也就不说话，自己盘腿打起游戏。
倒是招柏文突然发话了。
“哎，”他的眼睛还盯着屏幕，“你对素不相识的人，都能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罗天成疑惑，“不就得是素不相识的人吗？”
下一秒，目光扫到屏幕上的技术报告，罗天成又啧啧道：“看不出来啊，你还挺上心的，请假了还在家偷学呢。你打算毕业就去这家公司上班吗？”
招柏文高亮了屏幕上的一句话，回他道：“那倒没想好。”
“你是不是爱上人家老板了？哈哈哈哈。”
“不是，”招柏文想了想，“支持我做这些事的，不是爱。”
不知道是不是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太严厉，连罗天成都读出其中有那么几分不对劲，因而收敛了捧着西瓜大快朵颐的幅度。
“怎么……”他鬼鬼祟祟地问，“你在忍辱负重拼事业？”
他已经脑补出他的天才兄弟招柏文偷偷挖墙脚，撬动一整个商业帝国的伟大科幻片了，那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现代版《基督山伯爵》加《黑客帝国》。
商业帝国缔造者本人扶了一把眼镜，思量了一下，觉得这事好像没什么不可能对罗天成说的。
“这家公司的老板，是我爸以前的学生。”
“哦……你爸？”
罗天成每天和招柏文称兄道弟，恨不得一天拉了几次屎都给兄弟分享分享，但招柏文对自己家提到的次数很少，他只知道招柏文他爸以前是A大的教授，已经去世了。
就连这些还是在校园论坛上，有人挂招柏文照片才被人扒出来的。
招柏文睨了他一眼。
他赶紧举起双手：“哎哎！兄弟我可不是因为你爸才和你一起玩的啊！”
学校里趋炎附势的多，招柏文又一看就脾气好有修养，长得也不错，当初想和他交朋友甚至更进一步的不在少数，都被他躲掉了。
招柏文用气声笑：“我知道。”
罗天成也没那个脑子。
“所以，你这个公司的老板，其实是继承了你爸的……”
罗天成想说继承你爸的遗志，又怕这个“遗”字触犯到他幼小的心灵。
好在招柏文看上去无所谓：“可能算是吧。”
呵呵。陈尽山的毕业论文里还签着他爸的名呢。
他想看看陈尽山到底用什么本事，能把实验室里研究出来的没人在乎的东西，套出几百万的现金流来，当初又是怎么把他爸逼到冒着风险担保、被逐出公司还要替他们破产还债，自己却能全身而退东山再起的。
结果昨天还是靠自己摆平胡萌阿姨。
罗天成若有所思地轻点着头，兄弟在他心里的形象从卧薪尝胆·草根逆袭·商业帝国缔造者，变成了追随父志·不忘初心·科技传承匠人。
“那他们做的怎么样？”
招柏文想起昨天那场面。胡萌一上来差点认出自己暴露了，后来还是没忍住拉着他单独聊了几句，无非问问最近过得怎么样，在陈尽山这儿工作还顺利吗，又顺带数落陈尽山“之前来也没好好说清楚”。
也就只有陈尽山这种见色起意的肤浅老流氓会相信自己真是靠色相迷倒客户的吧。
于是似笑非笑地说：“一般吧，老板是草包一个。”
“啊。”罗天成挠挠脑袋。
他没看出来自己这位兄弟脸上有多担心，反倒好像挺高兴。于是他又把脑袋里的故事擦掉，重新脑补了一个父子恩怨情仇的剧本。
招柏文不再管罗天成的操心，坐在茶几边的地上，头向后靠到沙发垫，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出神。
渐渐地，天花板上两盏射灯变成陈尽山的眼睛。
平日里他不太能想起来见过的人的面貌，仿佛只有见到面了，五官的轮廓才坍缩成具体的形状。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陈尽山那张脸却看得很清楚。可能因为那和他想象中的科技公司老板截然不同，没那么呆板，反而带点儿痞气和市侩。
陈尽山会笑逐颜开地和酒吧那些人喝酒，用一副慵懒轻浮的态度叫他“宝贝儿”。注意到别人吃没吃饭，注意一道烟头烫的疤……
他有时候觉得陈尽山是不是在关心自己，虽然他明知道那只是他对爱的幻觉。
对爱的幻觉。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了这件事，并且对此感到绝望。他很需要别人的喜欢、支持和爱，哪怕是爱他的□□，爱他编造出来的虚假人设，和表演出来的完美性格。所以他才要去酒吧找存在感，做一个受欢迎的昭昭。
他在别人对他的喜欢中找自己，而自己对自己的爱不过是别人对他的爱、肯定和赞赏的附属品，是《福音》里的马太效应，是一面空洞、虚无的反射镜。
……陈尽山还会说他喜欢自己。
他会想要陈尽山的爱吗？
作为一个老板，可真是不合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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