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才上午，招柏文被自己订的早班机害惨了，眼皮既合不上又打不开，脑子浑成一团浆糊。
陈尽山回头，看着他脚底下直绊跟头，想笑。
“我都没喊累呢，你怎么累成这样啊。”
招柏文就怨恨地瞪他一眼：“老年人睡眠都少，你不困也正常。”
“？我老年人？我现年三十一岁，咱俩差很多吗，嗯？你这个招摇过市声色犬马的年轻人？”
老年人这个词深深中伤了陈尽山，直到上了出租，他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别仗着年轻瞎折腾”之类的老派发言。
“我错了，陈老板。”招柏文毫无感情地说，眼睛已经阖上了。
“我想睡一会儿，麻烦您到了叫我吧。”
他带了一个自称想上位的小助理。这个助理什么都不干，还出言讽刺他，还得让自己叫他。这对吗。
……但是这个找不准自己位置的小助理睡眠貌似一直不咋样，能睡着也不容易。
陈尽山寻思了一下，愤恨地在空气里隔空捏了一把那张脸。
陈尽山出差并不频繁，即使出门也大部分时候是孤身一人，或是带上朱宝德这个铁公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方便跟厂商拉锯压价。
带着个小男生一起出差，听起来就有点昏庸无度的意思了，以至于办入住的时候他有点迷乱，差点分不清这是领着下属来出差还是带着男伴来度假。
不经意地往身边瞥了一眼，招柏文倒是神态自若，一副踏实肯干的样儿。
真行，这小子，脸翻得比床上还快。
不过这也正是自己放心他的地方。招柏文虽然是个学生，和人交流却没有那种青涩感，不露怯。这是他为人处事的若干优点之一。
“今天阳光还挺好的。”进了房间，招柏文轻手轻脚地把书包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玩手机。他正给罗天成讲早上的偶遇。
招柏文：【齐刘海戴眼镜的小姑娘？今天早上在电梯见到了。好大一只狗。】
罗天成：【对！我就说你肯定能有印象！她跟你说话了吗？】
罗天成：【你今天出门这么早？假期有安排啊？】
罗天成：【图片】
罗天成：【我回老家来了，我姥姥家杀猪，中午正吃饭呢】
罗天成：【馋不？哈哈，等我回去给你带点烀肘子。】
招柏文等到没有新消息弹出来了，才回：【嗯。跟领导出差。】
一语扔下个炸弹，罗天成的消息又开始轰炸了。
罗天成：【出差？还有这好事！】
罗天成：【他带你干嘛？】
罗天成：【出差给不给钱啊？】
罗天成：【是和那个你爸的学生吗？兄弟你直说吧，你是不是暗恋这个领导。】
暗恋？搞笑。
他还想回点什么，陈尽山一把把手机扣到桌上。
“磨蹭什么呢？睡醒了吧？睡醒了出去吃饭，吃完出去转转。”
“下午不是就要去参会了？”招柏文很不解。
“啊，”陈尽山也很不解，“所以现在赶紧出去吃饭，吃完赶紧出去转转啊。好不容易来一次海滨城市，你不想去海边看看啊？反正会场也在海边，都得往那边去。”
如果陈尽山是条狗，肯定也是条一天就能把三室两厅拆成大平层、每天得骑电瓶车遛三个小时的狗。
招柏文想。
这条狗根本不管人类睡眠的意志，叫唤着连催带拽，把他拖出门了。
罗天成：【你不否认是吧？】
罗天成：【兄弟我说白了。】
罗天成：【我白说了。】
陈尽山找了家临海的海鲜小馆，从二楼往外，能看到高楼夹缝里露出来的一点沙滩。
“火锅不爱吃，海鲜能吃吧？”陈尽山问。
招柏文想了一下，这大概他是从上次聚餐得出来的结论。于是他解释道：“我没不爱吃火锅。我是不习惯和别人一起吃饭。”
某个“别人”毫无自觉，先把海肠捞饭盛了两碗，把其中一碗推过去：“这个好吃，你试试——哎哟我操，我真要变成老妈子了。”
如果没出幻觉的话，他应该是听见了招柏文一声挺开朗的笑。
这个笑声和之前都不太一样，那是没经过暂掩饰，或者没来得及掩饰的，真的高兴的笑声。
“？”
陈尽山立刻抬起头来。他说不上来，但他想看看真正高兴的招柏文长什么样。
一闪而过的流星，只抓到一个立刻消逝的尾巴。
随后那个高兴的笑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嘲笑。
“……”陈尽山懊恼地把筷子往碗里一戳，“赶紧吃。还不是因为你这小孩太让人操心了，你妈说没说过你难养？”
话一出口，他赶紧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这小孩好像是真没有妈了。
招柏文的眼神果然暗淡下来，尽管他用低眸喝水的方式掩盖，但很显然和刚刚的气氛完全不一样。
“没有吧。我以前挺好养的，现在也把自己养得挺好的。”
“呵呵，”陈尽山毫不客气地打量他，“瘦成骨头了，也不知道养得好在哪？”
“陈老板不就喜欢这样的吗？病态的审美。”
“……”
这小子较真起来还真是把人呛到没话可说。
刚从餐厅出来没两步，衣服就被汗湿了。南方城市的夏天总是很难熬，不光更加日晒，湿度也大，粘乎乎贴在身上，让人心烦。
“卧槽，南方怎么他妈这么热。”
招柏文：“那我们回去吧！”
“好说。那边有ifs，一会儿买件衣服不就得了？不然我也没带能换的。”
“……可是我带了啊。”
陈尽山就停住脚步回头看他。
“我说你，跟老板出门挑这挑那的，你就是这么当小白脸的？你真打算跟人家年轻小姑娘跑了？”
“哪个年轻小姑娘？”招柏文没听懂。
陈尽山也愣了一愣，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走吧。快点，工作日海边没什么人，比较好看。衣服我给你买，行不行？”
见人没反应，又说：“我发现你怎么一点也不兴奋呢？你平时是不是也不出去旅游？”
“嗯，不想出去。”
“那你休息的时候干什么？打游戏？和朋友出去玩？”
“……待着。”
“待着？你是孙悟空啊你呆子呆子的。”陈尽山乐了，“待着一般干什么？”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是做什么。陈尽山完全没有这个概念。他把脑袋翻了个底儿朝上，才想象出招柏文一个人蜷坐在沙发上呆呆望着脚趾的场面。
……好像有点可怜哈。
“不是，你年纪轻轻的，就什么爱好也没有？钓鱼？爬山？吃——吃你应该是不爱吃了……看看风景呢？”
招柏文疲惫地叹了口气：“陈老板，你的爱好都这么老龄化。”
“操，这叫健康，养生！什么老龄化……”
不服老的陈尽山如是说。
“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叫什么什么，空心人。人家都说了，很多年轻人找不到生活目标，压力又大，就容易变成你这样。”
“哦。”
不知道又是看哪个营销号看到的鸡汤文。
阳光晒得他睁不开眼，招柏文就把头埋得很低，边走路边神游。
“你就没什么想做的事吗？……除了去酒吧？”
“嗯。”
“朋友呢？同学呢？不和别人玩吗？你这么会说话，在学校人缘估计不错吧？”
“没什么朋友。”
陈尽山咂咂嘴。
“那这样吧，以后哥带你多见见世面，说不定哪天你就喜欢上什么东西了呢？你还这么年轻，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没体会过，很多地方没去过……”
可能因为这句话太像悼词，脑海里突然自动联想出招柏文“陈尸浴缸”的那一幕，陈尽山话说到一半，脑子空了一下。
没有任何爱好，和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联系……这样的人是很容易消失的。
招柏文又那么瘦那么轻，如果他消失，肯定也只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嗯？”
“啊，我……我刚说到哪了？”他大梦初醒。
招柏文轻哼了一声。
“我没什么喜欢的。”他淡淡地开口，“世界上很多地方，我都去过。以前很羡慕那些到处旅行的人，羡慕他们对很多东西都能侃侃而谈。但我去了那么多地方之后，还是头脑空空，什么也记不住。时间长了，就不喜欢了。”
没对谁说话，更像是低着头自言自语，陷入很遥远模糊的回忆之中。
没回忆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这样一想，他突然有点迷惑。
自己好像只活在一个由各种基本情感构成的世界里，一切事物到最后都归结为所引起的喜怒哀乐，所以才会对体验新事物不感到好奇，因为知道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一种情绪，而这种情绪早已通过别的事情体验过了。
只有必须不断突破阈值上限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才能刺激他……比如越来越快的飙车……和越来越粗暴的性……
“那这里呢？这里也不喜欢吗？”
前方传来陈尽山的声音，脚下触感变得很细腻，他才发现踩上了沙子。
一抬头，一片辽阔的、蔚蓝的海，泛着流动的金光映入眼中。
陈尽山正抱着手臂，站在木头栈道上笑着看他。
“你看！没骗你啊，没人，只看海，还是挺漂亮的吧。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挺多好看的地方，好玩的事，你这么年轻，什么都不体验就说腻了，我们这些活力旺盛的‘老年人’怎么办？哈哈哈哈。……想啥呢？看见蓝天大海走不动道儿啦？”
脚下的地变软了，还有一块什么地方随着陈尽山那个傻不愣登的挥手也变软了，招柏文感到很迷茫。
他想。
人也不是只有多巴胺和肾上腺素这两种激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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