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
陈尽山准备好的一腔教育的话愣是说不出来了。
他感到有点无力。
他痛恨这个资本横行物欲横流纸醉金迷颠三倒四的时代，他起码得回到二十年前重新听二十遍《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才能端正自己被金钱腐蚀的价值观。
他不应该心软让胡广益给小孩发奖金，他应该劫富济贫，让这点灰色收入见者有份。
“陈哥羡慕了？”招柏文把头稍微凑过来一点，调笑似的看他。
羡慕个屁……价值观歪曲的年轻人！
“不过你也很划算啊，两百块钱一天，雇一个司机加助理加秘书加……”
他不说下去，故意盯着陈尽山。
黑暗里，陈尽山也对他投以一个深深地凝视。他突然发现招柏文和那张照片里眉眼长得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客厅里那照片，是你小时候么？”
招柏文反应了一会儿：“哦，小学参加口才比赛的照片，可能在那放很久了。”
“口才比赛，你还参加这种？看不出来啊。”
幼年的招柏文怎么看都是个有家教有修养的孩子，眼神单纯坚毅，亮亮地盯着镜头，后背挺得很直，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标准模板。
谁能想这么优秀的口才，长大之后就用来给醉鬼劝酒下套呢。哈哈。
陈尽山又明白了，这大概是某个乖乖仔的叛逆思想在作祟，想要做些特立独行的事情，就像高考完的学生批发一样地打耳洞、染头发一样。只不过恰好招柏文的父母都不在了，没办法及时管教，恰好他的叛逆比别的乖乖仔更出格一点。
如果招柏文是他的孩子，他肯定得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修理个两遍，叫他别随便接触那些不三不四的环境，不珍惜自己，随便带陌生人回家住。
说不定就能长成一个根正苗红盘亮条顺人见人爱的好孩子。
招柏文就这么看着老板闭着眼睛入定了，脸上似乎还浮现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微笑。
……神经病啊。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
失眠。
本来他也不会睡这么早，何况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跟陈尽山躺在一张床上却什么也不做的经验。
“你睡不着？”陈尽山问。
“……嗯。”
“经常睡不着吗？”
“一般吧。”
“哦。那就是经常。”陈尽山替他翻译。
“陈老板，你有时候说话真的很。”
他找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
很准，且很烦。
于是他又闭上嘴了。
陈尽山自认为睡觉并不挑剔，上学改论文的时候，在实验室支着行军床，呼噜声照样震天响。
可是在招柏文床上睡着确实有点难为他。被子有一股被浸透的木头儿，而且和他相隔两层被子以外的地方，总是有翻身和很轻的叹气声。
让他想起小时候家楼下的一只土狗，睡觉就会这样叹气。
“褪黑素也不管用了？” 他问。
“嗯。”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招柏文说：“有一个东西管用。”
被子和床同时发出响动，有一片什么黑影拔床而起，又轻飘飘落到自己身上。
“……你想？”
陈尽山觉得他主动得反常，他看起来没那么想，甚至最初那种就义似的感觉又回来了。
可是招柏文只是说：“来吧。”
吻是一件近乎本能的事情。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触感，什么时候该激烈，什么时候该松一口气，才能达到最满意的程度，在这一点上陈尽山天赋异禀，他看招柏文更是无师自通。
等到骑马的人开始脱睡衣，陈尽山才觉得有点不对：“我怎么觉得怎么不像我找你，像是你在用我呢？”
他一骨碌翻身，把主动权掌握到自己手里，连呼带喘地低声说：“擦，我还能让你给瓢了？”
招柏文没能早睡。
直到天蒙蒙亮，他才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好像有一个身影坐在床头看自己。
“嗯？”
他揉揉眼睛。
陈尽山的表情先是怔了怔，然后才慢慢回收，变回那副厚颜无耻的样。
“哟，还挺自觉。该起床了，傻孩子。我看你家冰箱里啥也没有啊，我就下楼买了俩茶叶蛋和粥……”
没等说完，自己也愣了。
“怎么了？”招柏文嗓子仍然哑着。
“……没怎么。还是头一次叫别人起床吃饭，跟他妈的老妈子似的。哈哈。”
“也是头一次有人叫我起床。”
隔了一会儿，他听见招柏文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有一股电流从陈尽山的脚心钻了上去，麻麻痒痒的直到头顶，以至于他顿了一下，然后才顶着微炸的头发钻进洗手间，凉水冲了把脸。
招柏文就端着个牙杯不疾不徐地倚在门框上看他。
“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觉得你生活得挺糙的。”
观摩了陈尽山五秒洗脸全过程的招柏文如是说。
“？我只是嫌热冲一把好不好？我早上出门洗了澡的。当然了，和你打理自己的程度是没法比哈，毕竟我又不需要‘上位’。”
招柏文懒得再和他过家家似的犟嘴，换了个话题：“宣讲海报需要提前打印吗？”
“不用，”陈尽山把手上的水甩进池子里，然后进屋去穿衣服，“你没去过创投公司的路演，可能不知道什么形式。来的人基本上我们之前都接触过，现在给我们注资的主要是一家叫峰芽资本的。”
非要追根溯源，也是他还在博盛的时候谈下来的人脉。
“峰芽的老总是A大的校友，所以他们公司比较喜欢投校友项目。你就当这是毕业设计的中期答辩，目的是给导师汇报一下作业，顺便看看有没有别的大牛愿意指导——当然了，答辩也是我来，你就老老实实当你的观众，学习就行了，啊。”
招柏文也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今天换了一件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很好地掩盖了他过瘦的身量。
陈尽山上下扫了几眼，露出满意且欣慰的微笑。
“这么带派。”
他拍拍人的肩膀，顺手理了理衣服前襟。
“融资路演嘛，听着高大上，其实都是表演，你也不用太紧张。投资方大概率派几个大头兵来充数，创业者呢，也参差不齐，看着二十来岁三十来岁的，全叫成这个总那个总，开口就是幸会，跟演戏似的，多好玩儿啊。”
当初招柏文他妈在他上台演讲之前说不定也这么帮他整理衣服，这么说过一通。
陈尽山想。
“陈老板也是陈总。”
陈尽山扬扬眉毛，做出一副那当然的表情：“不过起码咱们做的事儿是实在的，比那些卖概念坑蒙拐骗的创业者有良心多了。”
衣冠楚楚的陈总绕过他身旁，回到茶几边上，弯下腰，就着垃圾桶开始剥茶叶蛋，看得招柏文有点哭笑不得。他对陈尽山没有过这么具体而生活化的想象，以至于亲眼看见他比较生活的一面时，难免感到新奇。
陈尽山被盯得有点毛了：“看我干什么？”
又把手里的茶叶蛋递出去，问：“你要？”
招柏文这才猛地把目光收回去，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不要。”
“你一般早上吃什么？面包？牛奶？”
“……不吃。”
他想说现在能按时吃早饭的人不多见了吧，接着就眼睁睁看着陈尽山两口吞了一个茶蛋，又把粥喝出大碗米酒一口干的壮志豪情来。
“那怎么行？你陈哥我以前也这样，后来这不就做下胃病了。还是多少吃点。”
“……”
招柏文不想再听老妈子的唠叨，于是很配合地把粥喝了，看得陈尽山心底更是觉得乖得不得了，好像那种名为征服欲的东西在这一刻得到的满足感，比在床上还多。
只出差一天，陈尽山除了文件包什么也没带，招柏文也就没拎行李箱，只背了个背包。吃过饭，俩人两手空空地出门进了电梯。
陈尽山还没说完：“其实带着你也没什么用，你看，报告是我做的，路演是我来讲，顶多让你帮忙改了一版海报，排了个行程。你就当去学习的，啊。晚上有晚宴，你去多吃点，咱们有名额的。”
招柏文听累了。他困。浑身酸疼。昨晚不应该冲动，陈尽山的精神比那群天天起早晨练的老头还足，折腾到最后难受的还是他自己。
“我没用你为什么带我？”他问。
“……人多热闹，行了吧？我壮胆哎哟卧槽……不好意思啊。”
电梯直达一楼，门刚打开一条缝，一条强健有力的狗腿照着陈尽山的下巴来了个直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没事没事……”
陈尽山还没看清面前是人是狗，先捂着下巴和对面同时开口。
招柏文看着连连道歉的女生，恍然大悟。
齐刘海，圆圆脸，一看就是那小子喜欢的类型。
只是怀里这个狗……用小狗来形容有点屈尊了。女孩的两条胳膊都被淹没在狗毛之中，狗脸跟人脸差不多大。
他顿时明白当时罗天成跟自己形容的时候何以用“扛”字。
女孩抱歉地笑笑，吃力回答道：“爪子……踩泥里脏了……怕弄脏电梯……”
天呢。温柔的脸蛋，惊人的力气。
招柏文亲切地笑笑，拉着陈尽山闪身给人让位。
“认识？邻居？”
陈尽山第一次在招柏文脸上看到这种对别人流露出一点好奇的神色。
招柏文先是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然后又放回去换成纸巾，在陈尽山下巴和衣领上掸了掸。
“认识吗？”他又问。
招柏文于是想了一下，勾起嘴角慢慢悠悠地说：“‘一见钟情’。”
“？你当着金主的面对别人一见钟情了？没看出来啊，小招同志，你野心挺大的啊，一志愿有风险，开始找调剂了？”
招柏文没说话，只是笑，不明白陈尽山一天到晚从哪想出来的这些比喻词。
陈尽山看着他那个不置可否的笑，更生气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嗓子眼里噎着一样。
他妈的，一定是他家楼下那茶叶蛋，下次再不买了！
“行，你就广撒网去吧，看看一网下去能捞上来几个像我对你这么好的金主爸爸金主妈妈。”
“……你对我好吗？”招柏文反问。
“我擦，我对你不好吗？”陈尽山跟着他上了车，来了精神，“回头你去问问你那个酒吧老板，你就知道你在我这已经享受了多少特权了。再说，我现在已经很了解你了，爱装相的小屁孩，你别又在这跟我演什么戏……”
陈尽山一直念叨到上车。
话音未落，招柏文的车已经冲出去，吓得陈尽山腿都蹬直了。
“卧槽！你他妈的有病啊？开这么快，你不是开车挺稳的吗？”
招柏文笑得爽朗：“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啊，陈老板。”
廉航的座位不够宽敞，幸好招柏文长得瘦又靠着窗，陈尽山干脆把腿直接伸到他那边去：“这就是你订廉航要付出的代价。”
没听到人回呛回来，他扭过去看，招柏文正紧闭着眼睛嘴巴，看上去格外不舒服。
“你晕机？”
起飞的噪音太大，陈尽山不得不贴着耳朵同他说话。
招柏文摇摇头，等到飞机平稳运行了，才拿出座椅前边的清洁袋。
“想吐？”
他又摇摇头，在陈尽山的眼前把清洁袋平整的塞进手机壳，扣好，压紧，另一半露在外边，夹到面前屏幕的缝隙里。
一个简易的悬挂式手机支架做好了。
陈尽山哑然失笑。
“你还挺会做手工。”
招柏文不置可否，把手拢在嘴边，悄悄道：“是啊，我‘手很巧’的。”
陈尽山：“……还没折腾够是吧？晚上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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