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太子季玄明眉宇间的郁结之色都未能散去。即便是在毓庆宫,与薛时绾相处时,也常常心不在焉,批阅文书时更是时常搁笔叹息。薛时绾看在眼里,心中明了,定是那日他所言的与裴景琰的分歧尚未解决。
这日晚间,薛时绾如常为他按摩舒缓紧绷的额角,手法轻柔体贴。殿内烛火暖融,香气氤氲,一片宁静。她感受着他肌肉的僵硬,柔声开口,声音如同羽毛拂过心尖:“殿下近日似乎总是忧心忡忡,可是朝务上遇到了难处?臣妾愚钝,虽不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但若能听殿下倾诉一二,或许也能稍解烦闷。”
她的语气里没有打探朝政的野心,只有纯粹的关切与心疼。
季玄明闭着眼,享受着她指尖的温柔,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些许。他沉默片刻,或许是连日来的压力确实需要宣泄,又或许是薛时绾营造的这份温柔宁静让他放下了部分心防,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了口。
“是关于今冬京畿附近几个州县雪灾赈济之事。”他的声音带着疲惫,“父皇将此事交由我督办,本是历练之意。我与景琰在具体方略上……有些不同看法。”
他大致说了分歧所在:今冬雪灾严重,灾民众多。裴景琰主张严格执行现有的赈济流程,由户部统筹,地方官府具体执行,强调效率和防止贪腐,认为当以稳住大局、防止生乱为首要。而季玄明则觉得流程过于僵化缓慢,且层层盘剥之下,真正到灾民手中的钱粮大打折扣,他心系灾民疾苦,想特事特办,开辟一条更快捷的通道,由东宫派人直接参与监督部分重灾区的赈济,以确保物资速达。
“景琰认为我此举过于急躁,易打乱原有体制,授人以柄,且东宫直接插手地方事务,恐引来非议,认为我急于培植势力。”季玄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被理解的郁闷,“可我每每想到灾民饥寒交迫,便觉得那些规矩体统,皆可权宜变通。”
薛时绾安静地听着,手上按摩的动作未停,心中已飞快地权衡起来。太子仁厚,心系百姓是优点,但裴景琰的顾虑也绝非多余。皇帝让太子督办,既是历练,也是考验。做得好了是功劳,若行事稍有差池,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便是大过。
她沉吟片刻,声音依旧温柔,却带上了几分认真的思索:“殿下仁爱,心系黎民,是百姓之福。裴大人思虑周全,谨守规矩,亦是老成谋国之言。两位都是为国为民,只是着眼处不同罢了。”
她先肯定了两人的出发点,缓解了太子的情绪,才缓缓继续:“臣妾浅见,或许……两全其美亦非难事。明面上的流程规矩自然要守,这是殿下身为储君需示于天下的姿态,也可堵住悠悠众口。然则……灾情紧急,确需变通。”
季玄明闻言,睁开了眼,看向她:“哦?时绾有何想法?”
薛时绾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坦诚,并无丝毫干政的僭越之态,只有为夫君分忧的恳切:“殿下不便直接派人插手地方政务,但……以体恤灾民、为国祈福之名,可由臣妾出面,联合几位宗室勋贵女眷,组织一场‘冬赈慈恩会’,募集些银钱衣物,择选可靠之人,以民间义捐的名义,送往那几个重灾区,定点发放,助官府赈济之力所不及。届时,殿下只需按例行事,如此,既全了殿下仁心,又不违体制,更不会授人以柄。殿下以为如何?”
她这个提议,巧妙地将太子的意愿转化为了后苑眷属的“慈善”行为,既避开了前朝规矩的锋芒,又实际解决了问题,还为太子博得了仁德的名声。
季玄明眼睛微亮,但随即又蹙眉:“只是……募集钱粮谈何容易?各家女眷虽有心,但府中中馈财政终究掌握在男子手中,她们未必能做主拿出多少实惠。”
薛时绾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殿下所虑极是。故而,此事不能单凭一腔善意。若能请得父皇或母后一道嘉许的旨意,甚至殿下您亲自拟一份倡议书,表彰善行,将捐献卓著者之家名列于慈善榜,亦可在灾后修建一座佛塔,塔前立一座围墙,将榜中之名篆刻之上,传扬其门楣仁德,供世人参拜……对于看重声誉的勋贵之家而言,这或许比钱财本身更重要。此为‘恩’。”
她稍作停顿,声音依旧柔和,却透出几分深意:“再者,殿下督办赈灾,手中应有各地受灾情况及官府赈济进展的详细奏报吧?若慈恩会能‘恰好’将物资送往那些奏报中提及的、官府力量暂时难以周全却又亟需帮助之处,并‘恰好’让朝野皆知……这既体现了殿下明察秋毫、心系黎庶,也能让那些在赈济中稍有懈怠或手脚不净的官员心生警惕。殿下虽未直接插手,却无形中督导了地方政务。此……或可视为‘威’之预兆。恩威并施,方能使人心悦诚服,踊跃响应。”
季玄明听完,眼中顿时焕发出光彩,多日郁结豁然开朗!他猛地坐起身,握住薛时绾的手,激动道:“时绾!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此计甚妙!甚妙啊!”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多日阴霾一扫而空,看着薛时绾的眼神充满了惊喜和赞赏。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位温柔似水的妻子,竟有这般玲珑心思和化解难题的智慧。
薛时绾羞涩地低下头:“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的本分。只是此事还需殿下暗中把握,挑选绝对可靠之人经办,以免好事变坏事。”
“这是自然!”李玄明满口答应,心情大好,当即便与薛时绾细细商议起具体细节来。
次日,季玄明再次召裴景琰至书房商议赈灾之事。当裴景琰踏入书房时,却见薛时绾正坐在一旁的小几前,安静地插着一瓶新折的红梅,并未如往常般退避。
裴景琰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薛时绾,继而如常向太子行礼。
季玄明心情颇佳,抬手道:“景琰不必多礼。坐。今日寻你来,还是为赈灾之事。我细思过后,觉得你我二人之策,或可并行不悖。”
他便将薛时绾那“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提议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薛时绾的名字,只说是自己思量后的两全之策。
裴景琰静静听着,眸中掠过一丝讶异。这法子不仅巧妙,而且深谙人心与权术,将太子自身的优势和朝堂规则利用到了极致,既全了太子的仁心,又守住了规矩,考虑得颇为周全,与他所认识的太子往日风格颇为不同。
他沉吟片刻,道:“殿下此策,思虑周详,恩威并济,以慈恩会之名行此事,即便日后有人察觉,也最多称道殿下仁德,后宫贤淑,挑不出错,处确实更为稳妥可行。臣对此策本身并无异议。”他话锋微转,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一旁插花的薛时绾,语气平淡却意有所指,“只是,慈恩会经办之人需绝对可靠,消息流向亦需精准控制,否则‘威’未显而‘恩’先乱,反生事端。”
季玄明正在兴头上,并未听出裴景琰的弦外之音,朗声笑道:“景琰放心,人选与消息管控,本王自有万全之策。至于此策嘛,”他心情甚好,看向旁边的薛时绾,便随口道,“此事说来,还是时绾提醒了本王,民间之力亦可善用。”
他这话本是随口夸赞,并无他意。
然而,裴景琰的目光却倏地看向薛时绾,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甚至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锐利。
薛时绾正将一支梅花插入瓶中,闻言动作未有丝毫停顿,只是抬起头,对上裴景琰的目光,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略带羞涩的笑容:“殿下过誉了。臣妾不过是见殿下忧心,胡言了几句家常闲话,是殿下自己思虑周全。”她将功劳全数推回给太子,姿态谦卑柔顺,无可指摘。
裴景琰看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语气听不出喜怒:“娘娘过谦了。能于家常闲话中,为殿下解此烦忧,娘娘……蕙质兰心。”
他这话说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公式化的赞赏,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能穿透她温婉的表象,看到其下隐藏的机锋。
薛时绾心头微微一凛,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受宠若惊的羞涩模样,微微颔首:“裴大人谬赞,实不敢当”
季玄明并未察觉这两人之间无声的交锋,只觉得自己的爱妃得到了能臣的认可,心中更是舒畅。
裴景琰很快收回目光,继续与太子商议细节,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视从未发生。
但薛时绾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这位心思深沉的裴大人,终于不再将她完全视为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他那一眼,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却让涟漪无声地扩散开来。
她低下头,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梅花,指尖却微微发凉,心底却有一股奇异的兴奋感悄然升起。
裴景琰……他到底看出了多少?不过,与聪明人打交道,固然危险,却也……有趣。
而裴景琰,则在汇报完公务,告辞离去。走出书房,穿过庭院,冬日的冷风拂面,他却觉得思绪比这寒风更清醒几分。
那位太子妃……果然不简单。
并非寻常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而是能触及前朝政务,并且给出如此精准老练的建议……呵,陵阳国送来的,哪里是什么单纯柔弱的小白兔。
太子对她如此信任,甚至不避讳与她商议朝政……这东宫的水,看来是越来越深了。
裴景琰微微眯起眼,眼底闪过一丝极感兴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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