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又被无限拉长。手机听筒紧贴着耳朵，冰凉的金属外壳却仿佛烙铁般烫着她的皮肤。电话那头传来的呼吸声，缓慢、深沉，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每一个细微的吐纳都清晰可闻，敲打着她脆弱的耳膜。
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
年轻男性的声线，因为电流和距离略显失真，却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她记忆深处最恐惧的那把锁。声线里夹杂着一丝奇异的沙哑，像是刚从沉睡中惊醒，又像是被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扼住了喉咙，透出一种陌生的、与他本性极不相符的……犹豫和困惑。
他问：“……喂？请问是……苏芮伊吗？”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彻骨的冰冷和眩晕。苏芮伊猛地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牙齿却不受控制地磕碰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是他。
任惜迟。
怎么可能？怎么会？！
他不是应该在一年后才通过那个该死的行业交流会认识她吗？他不是应该此刻正沉浸在他那段失败婚姻的余波里，焦头烂额地处理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小破工作室吗？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怎么会在这个她刚刚逃离原点的深夜，将电话打到这个她刚刚换上的、几乎无人知晓的新号码上？
无数的疑问像炸开的烟花，在她混乱的脑海里疯狂迸射，却找不到任何答案。恐惧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让她窒息。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在空荡的房间里轰鸣，震得她耳膜发疼，几乎要掩盖掉电话那头细微的电流声。
电话那头的任惜迟（如果那真的是他）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他没有催促，没有因为无人应答而挂断。那缓慢而深长的呼吸声依旧持续着，仿佛他正通过这根无形的线，贪婪地捕捉着这边一丝一毫的动静，哪怕只是她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颤抖的吸气声。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然后，他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里的那丝困惑更浓了，甚至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可能未曾察觉的……急切？
“你好？我听得到一点声音……是信号不好吗？苏芮伊……女士？”他斟酌了一下称呼，那个“女士”说得有些别扭生硬，完全不像后来他叫她“芮伊”或干脆不耐烦时直呼其名的那种熟稔。
这个生疏的称呼像一根细针，稍稍刺破了她满胀的恐慌气球，泄露出一点理智。对啊，现在的他，理论上，根本不认识她！他怎么可能用这种语气？这种带着试探和不确定的语气？
一个荒谬至极、却又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再次浮现——难道，他不是那个“他”？或者，不完全是？
“……你打错了。”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干涩、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语调里最后一丝平稳，说完立刻就要挂断。
“等一下！”他的声音猛地提高，那丝沙哑和困惑瞬间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近乎失态的急切所取代，甚至带上了一点命令式的口吻，那是他性格里固有的、即便在最初落魄时也难以完全掩藏的强势底色。
苏芮伊的手指僵在挂断键上方，微微颤抖。她该死的身体，仿佛还残留着上辈子对他这种语气的本能反应。
电话那头，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停顿了一下，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像是在努力平复什么。再开口时，语气放缓了些，但那种古怪的急切感依旧缠绕在字句间：
“抱歉……可能有些冒昧。我……我叫任惜迟。”他报上名字，仿佛这是一个应该被她知道、并引起重视的名字。
苏芮伊的心脏再次狠狠一抽。果然是他！他居然主动报上名字！这完全不符合常理！
他继续说着，语速加快，似乎想在她挂断前尽快解释清楚，但解释的内容却更加匪夷所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最近……总是做一些很奇怪的梦。很混乱，但是……很真实。梦里……好像有你的名字，还有……一些别的……”
他的声音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触及了某些难以启齿或者无法理解的画面，语气变得有些混乱和艰难：“……我醒来后，总觉得……必须要找到你。必须确认一下。我托人……查了一下……找到了这个号码。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很像个疯子或者变态……”
他说到这里，甚至自嘲般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带着浓浓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但我就是……没办法无视这种感觉。它快把我逼疯了。所以……冒昧打扰，只是想问一下……我们……以前认识吗？或者，有没有可能在什么地方见过？”最后这个问题，他问得极其不确定，甚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或许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
苏芮伊彻底僵住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到麻木。
梦？
奇怪的梦？梦到她？
所以……那辆黑色的跑车，那个朝她窗口望来的模糊身影，那个让她心悸不已的预感……都不是错觉？
他也被某种东西影响了？某种……超越常理的东西？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咽喉。她重生的这个世界，从最开始，就不是她以为的“全新”和“安全”的！变量早已存在，而且是以一种她最恐惧的方式存在着！
她该怎么办？
承认？不！绝不可能！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她绝不能再次被拖入那个漩涡！
否认？彻底地、坚决地否认！
“……不认识。”她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冰冷、僵硬，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你确实打错了。我也从没听过你的名字。以后请不要打这个号码了。”
说完，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反应，她猛地按下了挂断键！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屏幕暗下去。
世界重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她粗重、急促、无法控制的喘息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剧烈地回荡着。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颤。
她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百米冲刺，又像是从冰水里被捞出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铺盖卷上，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
她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让自己镇定，来确认这一切不是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不是噩梦。
那个电话真实地发生了。任惜迟，以一种完全超出她预料的方式，提前一年，闯入了她的生活！带着他那该死的、莫名其妙的“梦”！
为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他也……也有某种程度的“异常”，那她的逃离还有什么意义？他岂不是随时都能找到她？就像这次一样？
绝望如同黑色的藤蔓，再次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
嗡……嗡……
刚刚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竟然又一次亮了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
他又打来了！
恐惧瞬间升级为恐慌！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想也没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再次挂断！动作因为恐惧而变得有些失控，手指甚至有些痉挛。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仿佛那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几秒后，屏幕再次顽固地亮起。
嗡……嗡……
第三次！
他疯了吗？！
苏芮伊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抓过手机，想要直接关机，却在慌乱之中，手指误触了接听键，甚至不小心碰到了免提！
下一秒，他压抑着某种情绪、明显变得急躁和不耐烦的声音，通过免提功能在空荡的房间里骤然放大，清晰地回荡开来：
“苏小姐！你先别挂！听我说完！”
他的语气已经彻底褪去了刚才那层困惑和犹豫，变得强硬起来，带着他固有的、不容置疑的固执：“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否认！但我的感觉很强烈！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那些梦……它们很真实！我必须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怒？仿佛她的否认和拒绝，是对他某种“认定”的背叛和伤害。
“任先生！”苏芮伊猛地对着手机喊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变得尖利刺耳，甚至破音，“我说了你打错了！我不认识你！你听到没有？！我不认识你！你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和行为已经构成骚扰了！你再打过来我就报警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激烈至极的反应震慑了一下。
但很快，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了下去，却更加危险，像是被激怒的野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报警？呵……”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和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好啊。你报。正好我也想问问警察，为什么我会反复梦到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为什么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
他的话说到这里，猛地顿住，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泄露了太多不受控制的情绪。
但苏芮伊已经听到了。
“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
后面是什么？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巨大的恶心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
“疯子！你就是个疯子！”她对着手机失控地尖叫起来，所有的理智和镇定彻底崩塌，“我告诉你任惜迟！我不管你做的是什么鬼梦！我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有！求你离我远一点！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永远！”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些话，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狠狠地、决绝地按下了关机键！
屏幕彻底漆黑下去。
世界终于彻底安静了。
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房间里徒劳地拉扯着。
她瘫软在地铺上，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张大嘴巴，却感觉不到氧气。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恐惧、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完了。
她绝望地想。
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就算换掉所有联系方式，只要他还“感觉”得到她，只要他还被那些该死的“梦”纠缠，她就永远不得安宁！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彻底刺穿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心理防线。
她该怎么办？
还能逃到哪里去？
黑暗中，她蜷缩成一团，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窗外，老城区的灯火沉默地闪烁着，无法给她任何答案。
而城市的另一端，任惜迟听着电话里传来的、无比决绝的、甚至带着浓烈恨意的“永远别再出现”，然后便是急促的忙音。
他握着手机，僵硬地站在空旷的客厅里，俊朗的脸上是一片空白的愕然和……无法理解的受伤。
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如此……仇恨？
他只是想搞清楚那些困扰他已久的、混乱又真实的梦境而已。他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反复出现在他梦里、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的身影，是否真实存在而已。
他错了吗？
听着她最后那几句几乎是泣血般的控诉和拒绝，他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比之前任何一次梦醒后的空虚感都要强烈，都要真实。
还有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仿佛他刚刚亲手摧毁了什么极其重要的、尚未开始就已经彻底失去的东西。
他烦躁地一把将手机摔在昂贵的沙发上，屏幕与柔软皮质接触，发出沉闷的一声。他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在灯光冷调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不安的困兽。
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双在梦里总是盛满悲伤和绝望的眼睛……
还有她最后那句“永远别再出现”……
这一切到底他妈的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得幽深而固执。
不管是怎么回事。
他任惜迟想知道的事，就一定要弄清楚到底。
她越是想逃，越是抗拒，就越证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
他重新拿起手机，翻到通讯录里那个帮他查号码的下属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不容置疑，只是略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再帮我查一下。苏芮伊。对，就是刚才那个名字。我要她所有的信息，越详细越好。现在的住址，工作经历，家庭背景……所有。尽快给我。”
挂断电话，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的城市阻隔，锁定那个刚刚对他发出最决绝警告的女人。
苏芮伊。
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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