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货车像个喘着粗气的铁皮盒子,在坑洼不平的老城区街道上颠簸前行。每一下颠簸都让车厢里的纸箱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在敲打着苏芮伊紧绷的神经。她死死攥着安全带,指节泛白,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被阳光晒得发白的路面。
“大姐,您这新家地段可真是……挺僻静啊。”司机试图搭话,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大概没见过哪个独身女人搬家只带着这么点寒酸家当,还一副逃难似的急切模样。
苏芮伊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没有离开车窗。街道两旁的店铺逐渐变得低矮陈旧,行人的步伐也慢了下来,带着一种与市中心截然不同的懒散节奏。这种“落后于时代”的感觉,奇异地抚平了她一丝焦虑。这里像是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的角落,正好藏匿她这只惊弓之鸟。
车子最终拐进一个连门牌都锈迹斑斑的小区大门,停在一栋六层板楼下。
“就这儿了,三单元六楼东户。”司机拉下手刹,语气带着一丝终于完成任务般的解脱。
六楼。没有电梯。苏芮伊看着那两个搬家工人略显为难的脸色,默默地从钱包里又抽出两张钞票递过去。“辛苦费。”她低声说,声音干涩。
金钱的力量立刻显效。工人们动作麻利了许多,扛着箱子噔噔噔地往上爬。苏芮伊提着最轻的一个行李箱跟在后面,老旧楼梯间里弥漫着油烟、潮气和某种说不清的陈旧气味,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每上一层楼,她都能听到不同门后传来的生活声响——电视节目的嘈杂声、孩子的哭闹声、锅铲碰撞的炒菜声。
这些声音如此平凡,甚至俗气,却让她眼眶莫名发热。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不是吗?而不是她记忆中那些精致的餐厅、虚与委蛇的应酬、还有那些掺杂着甜蜜与毒药的、令人窒息的爱语与争吵。
爬到六楼时,她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不仅是累,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虚脱。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中午看房时的空旷感再次扑面而来。阳光透过阳台那扇没有贴窗花的玻璃窗,毫无遮挡地照射进来,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大片光斑,光柱中无数尘埃像微观宇宙中的星尘,无声地飞舞、旋转。
工人们放下东西,拿了钱很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下方。砰的一声,楼下单元的防盗门被关上。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得可怕。
苏芮伊独自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真正属于她的、陌生的、空空荡荡的空间。行李箱和纸箱散落在脚边,像搁浅的船只。刚才支撑着她一路奔波的那股劲儿,突然间泄得一干二净。
巨大的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淹没了她。
她赢了第一步,成功地逃了出来,把自己藏进了这个时间的褶皱里。
可是然后呢?
然后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虚软的神经上。她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孔不入的恐慌和……孤独。
对,孤独。
即使逃离了致命的威胁,孤独依旧如影随形。它不会因为你换了个地方就消失不见。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个陌生的、空荡的、弥漫着陌生气味的空间里,更加清晰地凸显出来。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直到腿脚发麻,直到阳光一点点从地板中央挪到墙根,颜色也变得昏黄。
咕噜——
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抽搐,提醒她从早上到现在几乎滴水未进。她终于动了动,僵硬地站起身。带来的箱子里有泡面,有面包,但她需要烧水。
她走进狭小的厨房,打开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击着不锈钢水槽,溅起冰冷的水花。她看着那水流,忽然一阵恍惚。
“你连烧水都能忘记关火,没我在身边可怎么办?”一个带着笑意的、年轻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在脑海里响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是任惜迟。在他们关系最好的那段短暂日子里,他总喜欢这样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颈窝,用那种懒洋洋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语气说话。她当时怎么会觉得那是甜蜜?现在回想起来,那分明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掌控和贬低,暗示着她的无能和他的不可或缺。
胃里一阵翻搅,那点微弱的饥饿感瞬间被恶心取代。她猛地关掉水龙头,双手撑在水槽边缘,大口喘气。
看。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另一个敌人——无孔不入的记忆。它们像潜伏在阴影里的病毒,随时准备趁她意志薄弱时发动攻击,试图将她拖回那个泥沼。
她用力甩头,像是要把那个声音从脑子里甩出去。从橱柜里找出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水壶,接水,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蹿起来,舔舐着壶底。
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她靠在一旁,目光扫过厨房的每一个角落。这里的一切都旧旧的,但莫名给人一种踏实感。至少,这里没有任何与“他”有关的记忆污染。这是一片空白地带,她可以重新开始书写。
水开的哨音尖锐地响起。她泡了一碗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熟悉又陌生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一种廉价的安慰。她端着碗,走到空荡荡的客厅,直接坐在了地板上,靠着墙壁,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热汤下肚,带来些许暖意,驱散了一点深入骨髓的寒意。
吃完面,体力似乎恢复了一些。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不能让那些思绪有可乘之机。
开箱。整理。用具体的劳动填满时间和空间。
她找来一块破抹布,打湿,开始擦拭灰尘。然后打开最大的那个纸箱,里面是她的衣物。她一件件拿出来,挂进卧室那个空荡的衣柜里。动作机械,带着一种麻木的专注。
当拿起那几件职业装时,她的手停顿了一下。这些是为了之前那份工作置办的,剪裁合体,价格不菲,代表着她曾努力维持的体面和专业。但现在,它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她沉默地把它们挂到衣柜最角落,像藏起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下一个箱子里是书籍和一些零碎物品。她拿起几本专业书,翻了翻,又放下。这些技能或许以后还用得上,但现在,她看到它们就会联想到过去那个拼命想证明自己、想站稳脚跟的自己,结果却摔得粉身碎骨。
箱底有一个硬硬的相框。是她和父母的合影。照片上三个人都笑着,那是她刚入职新公司不久时拍的,父母来看她,脸上带着为她感到骄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的手指轻轻拂过父母的笑脸,鼻尖一酸,赶紧把相框拿出来,摆在床头柜上。这是她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整理到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纸箱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窗外,老城区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而稀疏,远不如市中心的璀璨繁华,却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宁静。
这个纸箱里是一些最私人的物品。她打开它,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被撕碎的深蓝色日记本。碎片被胡乱塞在一个塑料袋里,像一团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盯着那袋碎片,看了很久。然后默默地拿出它,走到厨房,再次打开煤气灶。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蓝色的火苗吞噬着那些写满痛苦和天真的纸片,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她打开水龙头,将它们冲得干干净净。
看着水流卷走最后一点黑色残渣,她心里某个地方似乎也随着一起被冲走了,留下一种空落落的轻松。
纸箱里还剩几样东西:一个旧手机(离婚后换掉的)、几件早已不戴的廉价首饰、还有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
她拿起那本 pages 已经微微发黄的小说,封面上印着优雅的花体字。这是她大学时最喜欢的书,曾笃信着那种“一生一世”的爱情。后来生活磋磨,她早已不再相信书里的神话,但这本书却一直跟着她,从一个住处到另一个住处。
她随手翻开一页,一句用钢笔淡淡划线的话跳入眼帘:“世界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她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合上书,心脏微微抽痛。多么讽刺。她现在对这句话有了血淋淋的全新认知。爱不是艰难,是致命。
她几乎要把书也扔进垃圾桶。但手指在冰凉的封面上摩挲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她把它塞进了书架的最底层,如同埋葬一个不合时宜的梦。
整理完所有东西,房间终于有了一点“住人”的气息,虽然依旧简陋空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将她击垮。
她草草洗漱了一下。卫生间的水龙头有点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用冷水泼在脸上,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里藏着惊惶和疲惫的女人。
“活下去,”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沙哑却坚定,“只是活下去。”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对未来幸福的憧憬。目标降低到最原始的状态——只是呼吸,只是存在,不再与那个名字产生任何交集。
她关掉灯,摸索着躺倒在铺了简单床垫的地铺上。没有窗帘,窗外稀疏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光晕漫进来,勉强勾勒出房间的轮廓。
身体累到了极致,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念头像失控的走马灯,旋转不停。担心积蓄还能支撑多久,思考明天开始要怎么找工作,恐惧任惜迟会不会 somehow 找到这里……最后,所有的思绪又都不可避免地绕回那个名字,那个身影,那些甜蜜和痛苦交织的碎片记忆。
她在冰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试图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却是徒劳。老房子的隔音很差,能听到隔壁夫妻模糊的争吵声,楼下电视机里综艺节目的喧闹,甚至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声。
这些陌生的噪音交织成一张网,将她包裹其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被抛弃在宇宙的尽头。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渗入枕巾。她没有出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仿佛要流尽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悲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终于开始模糊,即将被睡意俘获时——
嗡……嗡……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然亮起,突兀的震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清醒!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这么晚了,会是谁?
父母?他们一般不会这么晚打电话。
推销?垃圾短信?
还是……
那个她最恐惧的可能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心头。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拿过手机。
屏幕的冷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上面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没有姓名,只有一串冰冷的数字。
嗡……嗡……
手机持续震动着,在她掌心像一个跳动的心脏,又像一个催命的符咒。
接,还是不接?
恐惧攥紧了她的喉咙。她死死盯着那串数字,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端倪。
最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她的拇指颤抖着,缓缓滑向了接听键。
她将手机放到耳边,屏住呼吸,没有立刻出声。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沉默。
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和……仿佛一个人极其缓慢、深长的呼吸声。
一下。又一下。
那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感,仿佛打电话的人正屏息凝神,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苏芮伊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谁?”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干涩发颤地问了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电话那头,那缓慢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因为电流干扰而略显失真的年轻男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刚从梦中醒来的沙哑和……困惑,轻轻地、不确定地响起:
“……喂?请问是……苏芮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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