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山的那天早上,扶疏天不亮就起了床,他站在半山腰,看着山间厚重的云雾和天边渐渐泛起那片金黄,心中不断地想象着山下的景色。
虽然山上这些人中,他唯独没有同云谏交谈过,但先前云谏说话时总是面带笑意,他觉得云谏应当是个不难相处的人。
下山前,月枯交代了他很多话,告诫他要好好跟着云谏,莫要走丢了,又说要有什么不舒服的,也要开口说,诸如此类,月枯交代了很久也没停下,最后是云谏来催了月枯才没再继续说下去。
山路难行,扶疏以为自己不擅长同人讲话,这一路应该很安静才对,然而并非如此,云谏带着的两个木童子没完没了地说了一路,云谏笑眯眯地听着,时不时插一句嘴,似乎乐在其中。
有那么一瞬间,扶疏有点疑惑,他不太明白云谏为什么总是乐呵呵的,他第一次见云谏闭关结束后,云谏在笑,云谏同月枯和竹君闲聊时,也在笑,更甚至如今跟两个木童子说话,也是笑着的,他总是心情很好的模样,让扶疏不明白,他到底在高兴什么。
最终,他的思绪是被云谏的话打断的。
仔细想想,那是云谏同他讲的第一句话。
“扶疏,去过竹隐庄吗?”
那时他安静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
“没有。”
耳边传来木童子的声音,但他并未仔细听那木童子到底说了什么,他的心思因为云谏的这个问题早已飞到了竹隐庄去了。
在短暂的失神后,扶疏听到云谏轻笑了一声,随即说道:“那里很热闹,有很多吃的玩的。”
因为云谏的这句话,他在心中想象了无数次山下的繁华盛景该是何等模样,但看到竹隐庄熙熙攘攘的模样,还是不由得惊叹。
宽阔的石板路上行人如织,长街旁商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满街喧嚣。
那时是上午,云谏带着他沿着长街一路走,一路买些吃的。
刚开始,扶疏以为那是云谏自己要吃的,后来才后知后觉,云谏是故意买给自己吃的。
扶疏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吃,毕竟月枯给了他钱,他没理由再让云谏给他买,但看到云谏买的吃的,他也实在嘴馋,又不好自己再去买,就只能接着了。
他一路走一路吃,到了该吃饭的时候,反而不怎么饿了。
一路上买的东西让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在无休无止的喧闹中,唯有云谏的背影在他眼中始终清晰。
在大多数时候,云谏都在跟店铺的老板买东西,云谏的眼光很挑剔,总是聊了很久老板才能拿出让云谏满意的东西来。
扶疏不懂这些,在云谏跟别的人说话时,他总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听着云谏含笑的声音将老板逼得很无奈,而在老板低头或者转头去找东西时,云谏总是会偷偷地朝他眨眨眼。
他不清楚云谏的目的,但在某一刻,他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云谏是不同的,他做的一切都听凭心意,无人能拦。
当天晚上,云谏在递给他一枚平安扣后带着他出了门。云谏带他去了那棵粗壮的青松下,青松上挂着的红布条随风飘动,皎洁的月光透过树间的缝隙撒落在两人身上。
扶疏自出生就没离开过那个村子,而站在青松之下,他猛然意识到,在那时遇到了那晚遇到月枯后,他便走上了与从前截然不同的路。他翻过山峦,越过沼泽,在混乱与荒芜的尽头,终得新生。
来路不可忘,而前路可期。
长街的灯火,冲天的青松,还有云谏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都是他此生再难忘记的盛景。
于是,在那挂满凡人心愿的青松下,扶疏无声地许下心愿。
他心里觉得自己该去查清爹娘死去的真相,所以他终有一日会离开隐熹山,到那时,他如今所经历的一切就像是黄粱一梦。而站在这青松之下,他想,如果这一切终将逝去,那就让这个梦再长久一点吧,他不想离开。
在将这话在心间默念数遍后,他偷偷看向了云谏,却发现云谏正抬头透过青松看向天边的月亮。
注意到扶疏的目光,云谏转过头来,他眨了眨眼,“怎么在偷看我,莫不是偷偷替为我许了心愿?”
见自己被发现了,扶疏赶忙底下了头,随即觉得过来自己的反应有些太大了,又稍稍抬了抬眼。
“没有。”扶疏低声道。
“是吗?那真让我伤心,我还想着求神灵保佑这位小公子往后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呢,原来小公子并未想着我呀。”
他那时并未意识到云谏只是在逗他,他只知道云谏的话音中含着笑意,又带着一点委屈,他招架不来,只能避开云谏的目光生硬地回了句谢谢。
次日傍晚,云谏带着他上了散芳楼,扶疏看着渐渐亮起的灯火,心中似乎也渐渐被那光辉灿烂的景象填满了。
说实话,他说不上多喜欢这里,因为太过嘈杂,很难安静下来。
只是,来这里一趟见过这般景象后……
他此后都会带着光明行于世间了。
在回山后,扶疏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月枯一回,将山下的事告诉了月枯,他跟月枯说,云谏给他买了很多吃的,问要不要把银子付给云谏。
月枯那时闻言笑笑,朝扶疏道:“若是别人的话,自然要还的,但我们是一家人,而且那少爷不缺钱,他乐意给你买你就拿着,也不用你还,记着就行。”
扶疏那时愣了一下,他不太明白“记着就行”是什么意思,他该记到何时?
见扶疏面露疑惑,月枯解释道:“在许多年前,他家可是黎苍山脚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后来他父母去世,他才入了山。总之,如果是他主动要给你买的,你尽管放心接着,不必跟他客气,你也不要想着去给他银子,他不缺这个。哦对,这话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不是我编造的——如果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平常多关心关心他……”
月枯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让扶疏这么一个小孩子去关心云谏有些难度,便又改了口,“算了,你也不必去刻意关心他,等你大些了再说也不迟。”
听闻月枯这话,扶疏心里便有底了。他自以为月枯道意思是要他往后对云谏好点,此后对云谏的便态度不自觉地好了些。他会认真地听云谏说的每句话,也会好好回答云谏的问题。这点或许月枯都没意识到。
扶疏在山中又经历了一场大病后,隐熹山上落了雪。月枯很是担心扶疏的身体,扶疏自己倒是并不在乎,毕竟他身体向来不算好,他已经习惯了,因此,在病好后,他向往常一样在山中四处看风景。
前几天山中落了雪,这两日才停,山中处处白茫茫一片,也静极了。
这里虽不胜竹隐庄的繁华,却也静谧,让他的心都不自觉地沉了下来。万山覆雪,天地一色,他突然想起在山下云谏所说的那棵红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雪,却开始期待此后的许多个冬天。
他以为自己这个冬天都会这么悠闲的过去,但没几天后,月枯跟他说想让他帮个忙。
当然,他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自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竹君跟他说,云谏天天不好好喝药,希望扶疏去住到云谏的院子里,日日督促他喝药。
云谏那时并未不清楚竹君会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只是这话确实有用。
扶疏心里清楚月枯为了救他,未能采到云谏需要的药,加之云谏在山下对自己的多番照料,他想都没想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竹君愣了一下,随即笑笑。
扶疏不知道月枯是怎么让云谏答应他搬过去的,但他确实是在当天下午就搬进了云谏的院子。
在云谏那里的日子与往常不同,云谏教他读书写字,又帮他问了那晚出现在村子里的会是什么人。
扶疏当时很意外,在入山时他师傅已经告诫过他莫要沾染凡事,所以那时他想,等他大一些后,他就会离开隐熹山,他会去追查那晚到底是什么人,然后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他没想到云谏会帮他。
或许是云谏的话总让他安心,在云谏那里时,扶疏甚至想过不再追究往事,让那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云谏就不会有太多麻烦,自己也能继续在隐熹山上待下去。可是不行,那晚的大火在他心中依旧历历在目,他做不到就这么放下。
在那年的除夕,其他人一同聚在云谏的屋里围着炉火闲谈,古先生拿来了两壶酒,而云谏泡了一壶好茶。窗外的风雪未歇,扶疏伴着他们闲谈的声音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已经是初一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枕边压着不知何人留下的压岁钱。
他小心翼翼的将那些银两收好,与云谏在山下给他的一枚平安扣放在一处。
他不知道他该如何报答这些关心他的人,或许他一辈子都没法报答,但他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忘记。
他要记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