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清晨的露气尚未散尽,墨辰指尖捻碎的一株月见草叶尖溅出清冽汁液。他肩头的细布已拆,只余一道浅红新痂隐在靛青衣料下,动作间却无滞涩。
凌霜捧着的竹匾里,当归混着艾草的辛香被晨风卷起,拂过两人之间那半臂距离。
“凝霜镜今日如何?”墨辰未抬头,目光落在她颈侧衣襟微掩处。镜面霜纹已如淡青刺青融于肌肤,唯有心口处随呼吸浮起极细微的流光。
“安稳。”凌霜指尖无意识拂过衣下镜面,温润微暖,“只是……”她想起昨夜镜中一闪而过的模糊冰莲虚影,莲心一点朱砂红得刺目,终究咽下未言。
同心诀后,她与这镜子几乎成了共生之体,些微异动皆牵动心神。
墨辰却似有所觉,停下手中分拣药草的动作。他目光沉静,越过竹匾落在她眉间蹙起的细痕上。“灵力交融太深,镜心异动会反噬心神。”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今日起,每日辰时,随我修习玄霄派清心守意诀。”
话是命令,尾音却极轻,散在药圃升腾的草木清气里。凌霜抬眸,正撞进他眼底。
那里面并非师长的严苛,而是沉潭般的专注,映着她身后初升的朝阳,也映着她自己小小的影子。
她点头应下时,墨辰已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竹匾,指尖擦过她微凉的手背,一触即分,快得像错觉。
膳房溢出的烟火气裹着红枣当归鸡汤的浓香,暂时驱散了残存的药草苦涩。蓝雨妍捏着鼻子,小口啜饮李嬷嬷强塞过来的药膳粥,脸色比昨日透出些许活气。
祁舒坐在她身侧,一碗清粥只动了几口,面色依旧苍白如冷玉。他腕间那朵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金红莲花印记,此刻却随着他指尖在桌面无意识的轻划,流转着极其微弱的暖光。
“祁公子昨夜又去后山了?”孟南汐端着药碗进来,青霄剑随意倚在门框边,目光锐利地扫过祁舒眼下淡青。
祁舒指尖一顿,暖光隐没。“只是去禁制外围看了看。”他声音温润依旧,却掩不住一丝疲惫的沙哑,“药王谷虽退,残存的幽冥之气仍需时时涤荡。”
蓝雨妍猛地放下勺子,瓷碗磕在木桌上“咚”一声响。“你灵力才恢复几成?后山那鬼地方,连墨公子都说要缓几日再去!”她声音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惶,腕间黯淡的红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再说了,墨公子都叫你静养十日了。”
祁舒侧首看她,眼底那潭温润的春水被搅动,泛起细微涟漪。他没辩解,只将碟中一颗饱满的红枣夹到她碗里。“知道了。”声音放得极低,像安抚一只炸毛的雀鸟,“今日不去了。”
蓝雨妍瞪着他,气鼓鼓地咬住那颗红枣,红绳的银丝在她皓腕上折射出一点微弱的亮光。
祁舒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垂眸继续喝他那碗几乎没动的粥。
墨辰的目光掠过这无声的争执,落在凌霜安静喝粥的侧影上。她低垂的眼睫在晨光里投下小片阴影,颈侧衣领下,凝霜镜的微光随着她吞咽的动作极有规律地起伏。
他搁下碗筷,指尖在桌下轻叩下。凌霜抬眸,对上他无声的眼神——该去练剑了。
天枢宫后山这片废弃的演武场,碎石瓦砾间已探出点点青草嫩芽。风掠过断壁残垣,卷起微尘。
墨辰并未束发,墨色长发用一根靛青发带松松系于颈后。他将一柄寻常青钢剑抛给凌霜,自己则握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青铜短剑。
“清心守意诀,首重心神守一。”他起手,剑尖斜指地面,姿态如崖边青松,“剑随心动,而非力驱。”话音落,青铜短剑已化作一道清冷流光,并不迅疾,却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剑锋过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抚平褶皱,连风都暂歇。
凌霜凝神,青钢剑随他动作缓缓递出。初时滞涩,剑锋沉重。
她深吸一口气,心神沉入心口凝霜镜流转的温和气旋,尝试引导那力量汇入剑势。青钢剑骤然一轻,剑尖嗡鸣,竟也划出一道虽弱却流畅的弧光。
“好。”墨辰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剑势陡然一变。
青铜短剑不再凝滞,化作数点寒星,虚实难辨,直取她腕、肘、肩三处关窍!剑风割面,凌霜心头一凛,凝霜镜微光骤亮,几乎是本能地,青钢剑斜撩格挡,身形疾退,险险避开这试探性的三剑。
“心神未乱,不错。”墨辰收剑而立,气息平稳如初。一缕墨发却因方才动作滑落额前,拂过他高挺的鼻梁。
凌霜气息微促,脸颊因专注和那一瞬的惊险泛起薄红。她看着墨辰走近,下意识想替他拂开那缕碍事的发丝。指尖抬起寸许,又倏然顿住。
墨辰却已在她面前停下。他未看她迟疑的手,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格外清亮的眼眸深处。“方才第二剑,你退早了半步。”他声音低沉,毫无责备,只有纯粹的指点,“幽冥之气诡谲,退半步,便是死局。”说着,他抬手,并未去碰那缕发,修长的手指径直探向她握剑的手腕。
指尖带着薄茧和微凉的温度,轻轻搭在她腕骨之上。凌霜的心跳陡然漏跳一拍,指尖那点犹豫的温热瞬间被腕上传来的触感覆盖。
他并非握住,只是虚虚引着她的手,带动青钢剑重新抬起。
“剑意未尽,不可先怯。”他声音极近,气息拂过她耳际,带着沉水香与药草的清冽,“再试一次。”
他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划出剑招,动作沉稳而清晰。凌霜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一点相触的皮肤上,他的指腹温凉,每一次微小的挪移都像在她心弦上拨动。
凝霜镜在她心口平稳搏动,暖流顺着血脉涌入手臂,青钢剑愈发轻盈,剑尖吞吐的微芒竟隐隐与墨辰剑锋的清光呼应。
两人身影在断壁间缓慢移动,衣袂偶尔交叠,青丝在风里短暂纠缠又分开。墨辰的手始终虚引,却在她剑势真正走偏时,才极快地用指尖一顶一拨,无声纠正。
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不知何时,那缕滑落的墨发已静静垂在他颊边,无人再去理会。
暮色四合,藏书阁深处,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在昏暗的天光下投下幽深的影子。墨辰指尖拂过书脊上斑驳的字迹,抽出一卷用靛青丝带束着的厚重竹简。
“《玄霄灵枢注》,”他将竹简在长案上铺开,昏黄烛光映着其上密如蚁篆的墨迹,“有关凝霜镜的记载,最后三篇在此。”
凌霜凑近,一股陈年墨香与尘封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竹简末端,几行朱砂批注异常醒目:“镜心通幽冥,其力浩瀚,然易为幽冥戾气所染,反噬其主。唯以精纯玄门灵力时时涤荡,心镜澄明,方得始终。”
“幽冥戾气……”凌霜指尖掠过那刺目的朱砂字迹。昨夜镜中那朵冰莲虚影骤然浮现脑海,莲心一点朱砂,与这字迹何其相似。
心口凝霜镜毫无预兆地剧烈一颤,一股刺骨寒意瞬间炸开,顺着血脉逆冲而上。
眼前竹简上的字迹陡然扭曲变形,化作无数狰狞鬼面,尖啸着扑来。凌霜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
“凌霜!”墨辰反应快如闪电,一步跨前,宽厚手掌已稳稳抵住她后背。另一只手疾如电光,牢牢扣住她紧捂心口的手腕。
冰冷刺骨的寒意正透过她颤抖的指尖疯狂传递过来,墨辰的手掌却如烧红的烙铁般滚烫。
一股精纯浩然的灵力,带着焚尽邪祟的炽热,毫无保留地自他掌心涌入她体内。
两股力量在她心口轰然对撞。
“呃……”凌霜痛苦地弓起身,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凝霜镜在她心口处剧烈搏动,镜面霜纹明灭不定,那朵冰莲虚影在混乱的意识中疯狂旋转,莲心朱砂妖异欲滴。
“看着我!”墨辰低喝,声音斩金截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他扣在她腕上的手猛地收紧,强迫她抬起冷汗淋漓的脸。
烛火跳跃的光映在他脸上,轮廓深邃如刀削。他眼底再无平日的沉静,只剩下焚心的焦灼与一种近乎决绝的专注。
汹涌的灵力持续涌入,压制着那股暴戾的寒气。
“凝神!守心!”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混乱的神魂上,“念《清心诀》!”
凌霜咬破舌尖,血腥味和剧痛让她混沌的意识强行聚焦。她死死盯着墨辰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炽热的火焰成了唯一的锚点。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艰涩的口诀从齿缝挤出。
墨辰抵在她后背的手掌猛地一沉,一股更汹涌的暖流如怒涛般冲入。
同时,他紧扣她手腕的力道微松,拇指却带着滚烫的温度,用力按在她腕间内关穴上。
剧痛与炽热交织,冰莲虚影在识海中发出一声不甘的尖啸,骤然碎裂。一股污浊的紫黑之气自凌霜心口逸散而出,撞上墨辰护持的灵力,“嗤”一声化为乌有。
烛火猛地一跳,复归平稳。
心口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冰寒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被抽空般的虚脱。凌霜脱力地向前软倒,额头重重抵在墨辰肩窝。
鼻尖瞬间被熟悉的沉水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息填满,还有他衣料下,因方才灵力剧烈消耗而急促起伏的温热胸膛。
墨辰身体明显一僵,抵在她后背的手却未松开,反而缓缓收紧,将她虚软的身体更稳地圈入怀中。
另一只手仍扣着她的腕,拇指无意识地在方才按压过的内关穴处,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狭小的空间里,只余两人交错的沉重喘息和烛火燃烧的哔剥声。
凝霜镜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温顺地贴在她心口,只余下劫后余生的微弱搏动。
凌霜闭上眼,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带着药香的、坚实有力的温热里。
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她意识模糊前最后的感知,是他喉结在头顶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和他揽着她肩背的手臂,那紧绷的肌理下,传来的、与她心跳渐渐同步的沉稳搏动。
夜色浓稠如墨,墨辰房中烛火未熄。他摊开一卷新送来的玄霄派密报,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
指间一枚温润的玉簪在灯下转动,正是那支新刻了“九转莲华印”的青玉簪。簪尾莲心一点朱砂,艳得惊心动魄。
门扉轻响,凌霜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进来,药气氤氲。
墨辰抬眸,视线掠过她恢复平静的面容,最终落在她发间,那支旧簪仍端端正正地簪着,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她颈侧衣襟下,凝霜镜的微光平稳起伏。
“药好了。”凌霜将药碗放在他手边。
墨辰没动药碗,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后的余悸与某种深沉的确定。
“今日镜中戾气,非比寻常。”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敲在心上,“药王谷虽退,幽冥裂隙深处恐有异变。”
凌霜指尖蜷了蜷,迎上他的目光:“我知道。”
墨辰放下玉簪,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中,取出一枚寸许见方的薄玉片。玉色青碧,一面刻着玄霄派云纹,另一面则是一个极其繁复、流转着微光的同心符印。
“这是我的本命剑印。”他将玉片放入凌霜掌心,玉片触手温润,瞬间与她体内凝霜镜的气息隐隐共鸣。
“若镜心再起波澜,或遇绝险,捏碎它。”他顿了顿,目光如铸,一字一句道,“天涯海角,剑锋必至。”
玉片的微光映着凌霜的眼眸,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悄然融化。她并未推拒,只将那枚凝聚着他本命剑意与守护之诺的玉片紧紧攥入掌心,暖意直透心底。
凝霜镜传来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嗡鸣。
墨辰不再多言,端起药碗饮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他眉心都未动一下。
放下空碗时,他自然地伸手,指尖极轻地拂过凌霜垂落颊边的一缕发丝,将其别回她耳后。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
“夜深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去歇息。”
凌霜站在原地没动。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那双深沉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此刻的模样。
她抬起手,指尖并未去碰那支旧簪,而是缓缓伸向墨辰,取出了那支新刻九转莲华印的青玉簪。
玉簪在烛光下光华内蕴。
她抬手,指尖微颤,小心地、坚定地,拔下了发间那支陪伴她良久的旧簪。如瀑的青丝瞬间滑落肩头,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然后,在墨辰专注如深潭的目光里,她将新簪缓缓插入发髻。簪尾莲心一点朱砂,映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也映亮了他眼底骤然深邃的流光。
没有言语。只有烛火噼啪,心口凝霜镜平稳的搏动,和他腰间那枚青铜铃铛,在她插入新簪的瞬间,发出了一声极轻、极清越的嗡鸣,如同心弦被悄然拨响,余韵悠长地融入了这无边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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