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叶尖的露珠滚进凌霜袖口时,一丝冰凉让她指尖微顿。
天枢宫后山的药圃在晨曦里弥漫着独特的苦香,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冲淡了空气里残留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硫磺腥气。
昨夜广场的血光,琉璃盏刺目的光华,墨辰肩上洇开的暗红……都仿佛被这晨露与药香暂时覆盖,只留下一种沉重过后的虚脱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她俯身,仔细挑选着叶片肥厚、根系粗壮的当归。玄矶长老同意暂缓行动几天,给了众人难得的喘息之机。
这些药材,是给墨辰准备的,他强行催动秘法又替她挡下反噬,经脉的震荡远比表面的肩伤要深。
想到他昏迷时紧攥着染血青铜铃碎片,眉头深锁的样子,凌霜心头微微一紧,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凝霜镜冰凉的镜面。
镜身嗡鸣一声,细微的霜纹在她心口处悄然流转,带来一阵熟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凉意。
他需要静养……不能再逞强了。
“阿霜!”
清脆的呼唤带着雀跃穿透药圃的宁静。
蓝雨妍像只灵巧的蝴蝶,踏着沾湿的草尖轻盈地飞掠过来,腕间悬着的红绳禁步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银丝黯淡,却依旧折射着晨光。她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刚从别处跑来。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蓝雨妍停在凌霜面前,气息微喘,眼睛亮晶晶的,“祁舒那边传讯了,说玄胤师叔那边暂时稳定下来了,他加固了封禁,让我们安心休整几天。”
她说着,目光落在凌霜手中的当归上,促狭地眨眨眼,“哦——给墨公子的呀?我就说嘛,一大早就不见你人影。”
凌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挑好的当归小心放入篮中,淡淡道:“他伤势未愈,需要固本培元。”
语气平静,但微微加快的指尖动作还是泄露了一丝被看穿的不自在。
蓝雨妍嘻嘻一笑,也不点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八卦和关切:“哎,阿霜,昨晚……月光下他握着你手那会儿……”
她挤眉弄眼,试图从凌霜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瞧出点端倪,“铃铛都响了,你心口的霜纹是不是也……?”
“雨妍。”凌霜打断她,耳根却不易察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粉。
她想起昨夜月光如练,洒在墨辰苍白的脸上,他昏迷中无意识紧握着她手腕的力度,以及那瞬间青铜铃在她腰间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微颤。
凝霜镜的霜纹当时确实像受到牵引般,温和地包裹住了他肩头那道狰狞的新伤疤,一种奇异的,共通的微凉缓缓抚平了伤口深处的灼痛。
那感觉……很奇怪,带着一种近乎心悸的安稳。
“好啦好啦,不问不问。”蓝雨妍见好就收,笑嘻嘻地挽住凌霜的胳膊,“走吧,我陪你一起送药去!墨公子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养伤多无聊,我们去看看他!”她活泼的声音驱散了药圃清晨那点沉静的孤寂。
两人穿过被破坏后又匆忙清理出的回廊。
虽然宫门由蓝雨妍的红绳银丝网暂时守护,但广场和部分建筑残存的焦痕与裂痕依旧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空气里,当归的苦香顽强地弥漫着,像一种无声而坚韧的宣言。
墨辰暂居的静室在较为僻静的东苑。门虚掩着。
凌霜抬手欲叩,却听见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她动作顿住。
蓝雨妍可没那么多顾忌,直接探头进去:“墨公子!我们来看你啦!阿霜给你挖了最好的当归……”她声音在看到室内情景时顿了一下。
墨辰正背对着门口,上身衣衫褪至腰间,露出宽阔却布满新旧伤痕的后背。那道昨夜才被霜纹勉强封住的,横贯左肩的新月状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显得狰狞。
他微微侧着头,右手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试图去够左肩胛骨下方一块被魔气残余灼伤的,颜色更深的小区域。
动作牵扯到伤口,他眉心紧蹙,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听到蓝雨妍的声音,他动作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就要将褪下的衣衫拉起。
“别动。”
清冷的声音比墨辰的动作更快一步响起。凌霜已一步跨入室内,将药篮放在桌上,径直走到他身后。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他够不到的、正微微渗出血丝的灼伤处,眼神沉静如水。
墨辰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凌霜靠近时带来的,凝霜镜特有的微凉气息,以及她落在他后背伤处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触感,让他后背的肌肉下意识地收缩。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放下想要拉衣服的手,任由那布满伤痕的后背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青铜铃铛静静躺在桌上,裂痕处包裹的镜光似乎随着他身体的紧绷而微微闪烁了一下。
蓝雨妍也跟了进来,看到那伤,小脸皱成一团:“哇,这幽冥的鬼东西真狠!墨公子你疼不疼啊?阿霜,快给他看看!”她一脸感同身受的痛楚,完全是发自内心的担忧。
凌霜没说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盒。指尖沾了冰凉的药膏,带着凝霜镜特有的纯净灵力,精准地,轻柔地涂抹在那片灼伤处。
当那冰凉柔软的指尖触碰到灼热的伤口时,墨辰的身体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仿佛被电流击中。
一种尖锐的刺痛之后,是瞬间蔓延开的,深入骨髓的清凉舒缓感,迅速抚平了那顽固的灼痛。
痛楚的缓解来得如此直接而强烈,让他紧绷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松弛下来,甚至从喉咙深处溢出一丝极其压抑,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她的手……好凉……
这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随即被更强烈的异样感淹没。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每一次移动的轨迹,那微凉的触感仿佛顺着脊骨一路蔓延,激起一片陌生的战栗。
这是一种极其私密,却又带着绝对信任的接触,比昨夜昏迷中的无意识相握更让他心神剧震。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用力到发白,才勉强压下心头那阵翻江倒海般的悸动和想要逃离的冲动。
桌上的青铜铃,裂痕处的镜光无声地亮了几分,发出极细微,只有他能感觉到的嗡鸣。
一旁的蓝雨妍也安静下来,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凌霜专注上药的侧脸和墨辰僵硬的背影,再看看桌上那微微发光的铃铛,仿佛明白了什么,抿着嘴偷偷笑了,悄悄退后了一步,把空间留给两人。
凌霜的动作很稳,也很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肌肉的纹理,伤疤的凸起,以及那具身体里蕴含的,如同磐石般的坚韧力量。
指尖传来的轻微颤抖,和他极力压抑的呼吸声,让她知道这触碰对他而言并非全无影响。
她专注于伤口,冰凉的药膏在她指尖灵力催动下,丝丝缕缕渗入受损的肌理,驱散着残余的魔气。
心口的霜纹随着她的动作缓慢流转,带着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仿佛与桌上青铜铃的微光,与他肩头那道新月疤,都产生着某种无声的联系。
这灼伤……是昨夜护镜时被魔气侵染的。
她心里了然,指尖的灵力输出更柔和了几分。整个上药过程不过片刻,却漫长得如同一个时辰。
直到最后一点药膏抹匀,凌霜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肌肤的温热和紧绷的触感。
她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手指,语气依旧平静:“好了。这几日不可再妄动灵力。”
墨辰几乎是立刻将褪下的衣衫拉起,迅速系好衣带,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只是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他避开凌霜沉静的目光,视线落在桌上的药篮上,声音有些低哑:“……多谢。”
“哇!阿霜好厉害!”蓝雨妍适时地打破了那点微妙的沉默气氛,又活泼地凑上来,“墨师兄,阿霜可是天没亮就去药圃给你挖的当归!你看,多新鲜!”她献宝似的指着篮子里的药材。
墨辰的目光掠过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当归,又飞快地扫过凌霜沾了些草屑和泥土的裙摆和袖口,心头某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抿了抿唇,看向凌霜,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辛苦了。”
“无事。”凌霜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玄矶长老允了几日休整,你……安心养伤。”她顿了顿,补充道,“地脉崩裂的征兆仍在,不可大意。”
“嗯。”墨辰点头。他拿起桌上的青铜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被霜纹镜光包裹的裂痕,冰凉的镜光与铃身的青铜质感交织,传递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这裂痕,昨夜曾因她濒临暴走的霜纹而震动哀鸣,也曾在她引毒龙入镜世界时发出过决绝的震响,如今却安静地躺在掌心,带着她留下的印记和温度。
蓝雨妍看看墨辰手里的铃铛,又看看凌霜心口那处只有她自己能清晰感知的,与铃铛裂痕隐隐共鸣的霜纹,大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拉着凌霜道:“阿霜,墨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我们去看看孟姑娘那边重建阵法的进度吧?祁舒说那边缺人手帮忙梳理灵力节点呢!”她有意无意地给两人留出空间。
凌霜看了一眼墨辰,见他并无大碍,便点了点头:“好。”她转身欲走。
“凌霜。”墨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凌霜停步,回头看他。
墨辰握着铃铛,指尖在裂痕处收紧又松开,似乎在掂量着措辞。
他看向她,那双总是带着冷冽锋芒的眼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惯常的冷硬似乎被什么东西融化了边缘,露出其下深藏的,不易察觉的……柔光。
“下次……”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关切,“别总冲在最前面挡……”后面的话,被他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似乎觉得这话说出来有些多余,又似乎包含着更多未尽之意。
……别总把危险都揽在自己身前。
他没说出口的话,凌霜却奇异地听懂了。
是因为他肩头的伤?还是昨夜广场上她挡在他身前时暴涌的霜纹?凝霜镜在她腰间微微发热,心口的霜纹也仿佛回应般流转得更快了些。
她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带着认真和……柔光的眼睛,耳根那点微不可查的红晕似乎又深了一分。
她没有回答,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转身和叽叽喳喳的蓝雨妍一同离开了静室。
门被轻轻带上。室内静了下来,只剩下当归的苦香幽幽浮动。
墨辰站在原地,良久。他低头,看着掌心安静躺着的青铜铃,那道被镜光包裹的裂痕在透过窗棂的晨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他想起昨夜濒死之际,那穿透黑暗的,带着她气息的清冷月光和霜纹的包裹,想起方才她指尖冰凉柔软的触感,还有她临别时那微不可察的点头……
指尖抚过铃身裂痕,感受着那冰凉的镜光与铃身青铜的融合。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两个渐行渐远的纤细身影,其中一个清冷如霜的背影,却在他眼底投下了一片与这战后清晨格格不入的,带着当归苦香的暖意。唇边,似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地,牵起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弧度。
桌上的当归,在晨光里散发着苦涩而坚韧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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