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灯笼,宛如一颗巨大的,饱满的,发光的石榴籽,中间的红色火焰灼灼跳动着。我坐在温暖的火光中,看着皇上温和地冲我笑。他神色向来温柔,又不知为何,总有那么点抹不去的哀伤,不知道的人看了肯定要心疼。
火红的灯笼隔在我们中间,灯影摇曳。皇上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拽着我的手把脉,在我眼中到更像是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了——但要是碰到真阴差我肯定要扑上去求他们快点收了我,这个皇上,我却是恨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
皇上见我不答,又叹了一口气:“哥哥,你心中有什么疑问,什么难受,什么委屈,只管和朕说就是。”
是吗?
原来听到这话,我免不了冷笑一声,可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我再次附过身去,问他:“此话当真?”
皇上看着我的眼睛道:“当真。”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我追问:“没什么条件?”
皇上的笑容似乎僵住了片刻:“哥哥,你不信我?”
这还用说嘛?我赵晴光要是信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大蠢蛋!
我垂眸,不答。
皇上没再继续诓我:“朕,许你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朕必定如实回答。”
那就好。
我垂眸沉思片刻,决定过去发生的那些荒唐事给理出了个头绪,按先后顺序问他。皇上趁这个空档把灯笼放在雪地里,灭了,转头看着我。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万籁俱寂,雪停了,月光冷冷地打在雪面上,满世界白得像是一场梦。
我不想再忍了。我转过身去,直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为何要让文阳明入钦天监?”
皇上在我背后轻笑一声:“哥哥此问,真是出乎朕的意料。”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陛下,您恨臣,恨钱老板,恨孔公子,多的是理由。我三人十恶皆犯,为世人所不容也是应当。然而文姑娘本是天山派掌门,叛门入世不过是应了钱姑娘一个请求——她甚至不欠钱姑娘什么,答应她不过是因为心疼师妹被迫入世,而人世浮沉,乱世求生太过辛苦,想替她分担一些……”
“再说了,文姑娘入世第一件事,便是为京城解了鼠疫之困,救了陛下您一命,还传了您天山派本来秘不外传的明灭决,您如何能……”
我顿了一顿,闭上了双眼:“恩将仇报!”
皇上没有回答我。
过了许久,我听到他说:“哥哥,这你就有所不知了……”
我说:“臣向来愚钝,不知之事恒河沙数,还请陛下赐教。”
皇上沉默了一下,那双如蝶翼一般细长的黑色眼睛微微颤动了一下:“哥哥,你觉得,若齐王得孙长卿,可放归山林否?”
“不可。若是为他国所得,天下失已。”
皇上微微点头:“那若高祖得张子房,可放归山林否?”
“不可。若是为他人所得,天下失已。”
皇上笑了,拉住我的手:“那若太宗得孙思邈,可放归山林否?”
“不可。若是为他人所得,天下乱已。”
皇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哥哥所言极是。朕以为,文仙虽是女子,然才力华赡,不弱于他三人,乃是国之利器,断不可为他人所得。”
我沉默了。
这话我无可反驳。
文瑰文阳明,却又拨乱反正,搅动天下棋局的本事。
还是那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
“而且,”皇上似是察觉到了我的郁闷,又将我的手抓得紧了一些,大约是怕我暴起把他干掉吧:“哥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文仙她啊,可是很喜欢在钦天监的日子呢。”
他笑得张扬,仿佛把一个学富五车,遍览天下的妙龄女子关入一座与世隔绝的高塔,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看到他如此嚣张,我只觉得一股冲天的怒火直烧我的天灵盖:
“陛下……”
我听到自己暗含杀意的声音:
“您可曾……对文仙起过什么心思?”
“自然没有。”
他神态自若。“这点哥哥可以放心,文仙又不是寻常女子,她的武功怕是哥哥你都打不过。据朕所知,欢喜她的男人无不死于她剑下,而朕还活着,全须全影,不信哥哥可以验一验——这就是朕是正人君子的最好证明。”
“那你又为何不放她出钦天监?她是不世之材,当为天地所见,万民所知!为何要困她在钦天监那一方天地里!”
这也是掌柜的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原来文仙可以在天山派做掌门,在江湖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和掌柜的一起浪迹天涯,写几本游记,画几幅丹青,以她的文采照样可以青史留名。然而她现在做了钦天监的女监正,按本朝的惯例,这意味着她的名字不能被史书所记,而她自己,则永远不能出钦天监一步。
掌柜的写了一封信,求自己的姐姐帮帮忙,这一帮,却把姐姐的一生给搭进去了。
如果没有这件事,也许掌柜的后面,不会如此决绝地去送死。
“祖宗家法,立国之本。钦天监监正若为女子,除名史书,不得出钦天监半步。这是世代传下来的规矩,朕如何能废?”
“家法?” 我只觉得好笑:“若无文仙相助,恐今日朝堂不复为陛下之朝堂,天下不复为大魏的天下!她有如此功绩,纵是女儿,又如何!再说了,祖宗家法何其多,皇上开恩亦不在少数!文仙此事,您为何不愿开恩?”
“朕已经开恩了。”
皇上面色如常,不见丝毫波动:“本来她连钦天监碧海青天的门都不能出,现在,这京城之内,她想去哪里去哪里!”
京城?
若她想要,这个天下她也拿得住!
无耻。
无耻!
无耻至极!!!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胃中金珠搅成一团,痛彻心扉。
我只觉得一口热血涌上喉头。皇上立刻装出慌张的姿态,一把将我拉入怀中,一手放在我口下:“哥哥,快吐出来,别憋着!”
我硬生生把那口血咽回去了:“污秽之物,岂敢玷污了陛下。”
然而不容我再恶心他两句,他已经运功激出了我胸中淤血。我哇的一口黑血喷在他袖口,只觉得眼前一片火花带闪电,简直要当场晕过去。
下一瞬,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了我的唇。
“哥哥,求你,别忍了。”皇上的声音极轻极稳,“咳出来。”
求我?
我震惊地瞪大眼睛,想偏过头,却被他按住肩膀,微微用力。
“……咳。”
我没忍住,一口血呛了出来,热烫的液体溅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轻轻收紧,左手掌接住了所有的血,指腹擦过我的下唇,仔细地把溢出的血迹抹掉。
他没有皱眉,也没有露出嫌恶的神情,反而极为冷静地看着掌心的血迹,淡淡道:“很好。颜色浅了点,说明气血没那么郁结了。”
“好了,”皇上似乎松了口气,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我箍在怀里,低头看着我,似乎还有一些无奈:“哥哥,还有什么问题,问吧——正好把你体内的淤血给激完了,我一会儿给你喂解药,也见效快些。”
我勉力挣开了他的胳膊,缩回了门槛的另一边,调整好身形,道:“陛下,这第一个问题,您就没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没有。”
皇上微微一笑。他也不介意我冷待他,毕竟他心里也知道,我从来把他当成中山狼一样的看待,防得很,我远离他,那是应该的,我要是真像个纯臣一样天天凑在他身边阿谀奉承,他就真该考虑一下是不是该把我杀了——反正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他献殷勤的,如果有,那肯定是我谋划要反了他,想要模仿他,报复性地先和他虚与委蛇一下,放松他的警惕。等他高兴了我再一刀捅了他。
当然,以我的耐性,我并不认为这个计划可以成功——我还是觉得我上头弑君的可能更大一些。
幸亏回京前散了功,要不然刚才我多少要给这皇上开个三刀六洞。
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弑君的可能性,让自己的大脑专注在我心中的疑问上。
皇上好整以暇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很有几分闲情,好像打量一只名贵的猎狗一样。
我咽了咽口水,润了一下自己干得发疼的喉咙:“你当时,是怎么骗掌柜的戴上那个花钿的?”
皇上笑了:“哥哥,这个问题,又是出乎朕的意料啊。”
我看着他,快速地呐呐道:“我知道肯定是你。不是你杀了她,就是你放纵旁人杀了她,无论如何,你脱不了干系。”
“哥哥明智。”皇上拍了拍手,眉宇间看不出一点愧疚:“朕确实想过杀她,也动手了,只不过后来有别人比朕更急,朕就收手了。总而言之,她的死朕有参与,但也算是主使者。”
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
哈哈,我干笑了两声。赵晴光真是蠢的恰到好处,聪明的不是地方啊。
若我没那么聪明,稀里糊涂把皇上捅死了,或者直接把自己的人头送给他,恐怕人生会好过很多。
“你防着她,她算计你,她若活着,必然也要杀了你。你们俩扯平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所以呢?为什么给她那个花钿?如何骗她戴上的?”
“朕何须骗她。”
皇上淡淡地道:“她知道那个花钿有毒,还是万分珍惜,心怀感激地戴了。”
说完,他似是回味着什么,思索了一下,苦笑一声,继续道:
“掌柜的……别看她表面潇洒,多得意,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皇上:掌柜的如果还在,听到谁说她可怜,定要削了那人的脑袋。
皇上看我瞪大了眼睛,只笑着,悠悠然地继续道:
“朕,送她这个礼物,虽然初心是骗她去送死,但其实也是希望她死的安心。心甘情愿地去赴死,比不情不愿地被害死,对她来说是很不一样的。”
皇上真是恶心的一如既往啊。我似乎已经对他的恶心麻木了。原来我还挺想吐的,现在我都无感了。
我只想尽快解了我的疑问,以免死后不安:
“一个花钿,如何就安心了?”
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价格略贵一些的俗物罢了。
皇上的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随即,他又眯起了那双弯弯细细的眼睛,笑道:
“因为啊,那个蓝钿……是她生辰的时候,和我模仿文仙的字迹所写的贺表,一起送给她的。”
嗯,怎么开这个口呢,君上臣下,大家别站反了哦(顶锅盖跑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破阵子-辩迷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