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海舟再次醒来,是在白花花的房间里了。经历一系列抢救,他终于脱离生命危险,但他的面色仍然苍白,跟死过一回没什么两样。
“我没死成吗?”海舟在氧气面罩里小声说,眼神里一丝光点都看不到。
安稻在床边止不住地大哭,而海舟那不苟言笑的父亲此时也放下了应酬回到老家,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你说的什么话!小舟你怎么能自杀呢?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海舟,你真是太任性了!遇到事情只会当胆小鬼吗?要么吃药,要么跳海?”
两位长辈的发言截然不同,但海舟根本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真是活得太窝囊了,到最后居然连生死都不由自主。
海舟也不再开口说话,把头撇过一边,任由安稻跟海嵩争论自己后续的安排到底是留在国内休养还是去美国治疗。
最后安稻吵赢了,以他本人调回安州市队工作,海舟可以住在他们家里,熟悉的人照顾他会比美国那些专业但陌生的护士更利于海舟的恢复为主要论据。
海舟出院后,平静地在安稻家里待了差不多半个月,这段时间里,他发呆的时间比之前更长,对射击的敏感程度也比之前更甚。
看客都无法释怀那些失利的比赛和那次坠枪,当事人当然更没那么容易。
8月5日里约奥运会开幕,这还是海舟从楼梯间传来邻居的闲聊得知的。
平日内敛安静的阿姨今天说话格外响亮,海舟把她们之间讨论的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海舟赶紧戴了耳塞,逃到厕所里。
他不敢再听下去,生怕会听到他的名字。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说出名字之后随之而来的是轻蔑,是谩骂,是失望,是无边无际的刀山火海。
他趴在马桶边大吐特吐,根本没吃东西,所以没什么可吐的,就差把胆汁吐出来了。
他瘫软地回到房间,休息了片刻后出门去了医院。自杀以后的海舟,只接受了手腕和肩膀的治疗,没有接受心理治疗。
康复科的杨祺医生一边给他做理疗,一边随口说:“最近肩膀恢复得不错,一直坚持治疗下去,明年就可以拿枪比赛了。”
海舟面无表情地回复:“拿枪也好,比赛也罢,我都不关心。我早就不是运动员了。”
杨祺轻笑:“你的教练和家人都同意了吗?”
“不同意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海舟垂着眼睛,懒懒地注视着反光的地砖,“射击不需要我,我的人生也不再需要射击。”
“射击怎么会不需要你,你是多少运动员心中的偶像和榜样啊,你破了奥运纪录,拿了大满贯,有多少人因为你而爱上射击、学习射击,海舟,你太重要了。
而且你为什么只考虑那些不爱你的人对你的态度呢?他们算什么?他们连你人生中的配角都算不上。你觉得呢?”
海舟眉头紧锁地沉默,杨祺拿起海舟的手腕进行穴位推拿,语气温柔地继续说:“海舟,回忆一下你当初喜欢射击的初衷。我不相信,你坚持了二十几年的射击在你的人生中是一个可以随意被放弃的事情。”
“杨医生,你是康复科医生还是心理科医生?这不是你的管辖范围吧?”海舟忍住因为应激而导致的晕眩冷冷地说。
杨祺干笑,灵活地转换了话题:“随便聊聊嘛,我还以为你来了几次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别太在意,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回去一定要按时吃药做复健。”
海舟拿药回到安稻家里,晚饭只吃了几口就又进了房间。
在房间里也没什么好做的,就是发发呆,听听歌,看看悬疑小说。总之跟射击离得越远越好。
但噩梦还是如期来临。
凌晨一点,海舟满头大汗地惊醒,翻来覆去再也无法入睡,索性下了楼散步。
安稻家是体育局分配的老房子,距离市队训练馆很近,附近有一个很大的烧烤城,很多外地人来了安州还会专门去那里吃烧烤。
海舟跟随气味的指引走到了那个烧烤城。
安州作为一个三线小城市,夜生活却很丰富,现在这个点,除了右边的摊子以外所有位子都是满的。
海舟过去二十六年的岁月里,是不被允许吃这些“垃圾食品”的,所以他自然也没来过这些烟火缭绕的地方。
人比他预想的要多很多,还好他戴了口罩。正当他庆幸没被人认出来的时候,一只油腻腻的大手搭住了他的右肩,让他那颗脆弱的心脏瞬间爆发。
“帅哥,来咱这儿吃烧烤不?炒粉、炒饭、炒面都有!”一个表情也油腻腻的大叔热情地招呼着海舟。
海舟面色苍白,抚着胸口无声地大喘气,他还以为被认出来了。
正当老板和海舟拉拉扯扯之际,海舟听到不远处在放射击比赛的画面,貌似还听到了那个对手的名字。
海舟脑袋中的神经开始下意识绷紧,心跳还未缓过来又再次加速,肠胃也变得翻滚,连周身的空气也变得稀薄。
他急促呼吸着,想逃离这里,却被大叔一声又一声的问话给绑在原地。
“帅哥吃烤鱼不?送哈啤嗷!”“不吃。”
“看看嘛,烤冷面也很好吃嗷。”“不用了。”
“帅哥……”
“我都说了不吃了!”海舟少见用这么大嗓门说话。
大叔被凶了一道,刚要反驳就发现,对方这个年轻人虽然发了火,但是他瞪大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有慌乱和紧张。
“要是海舟不犯事儿,今儿就是他参加了。”
“是啊,你说他老实点儿不好吗,非要吃什么禁药,真丢我们安州的脸!”
海舟神情恍惚地捂住自己的耳朵,试图躲避可能会听到的信息,但是少年们嗓门跟喇叭似的,在深夜里是格外刺耳。
“今年比赛的人比海舟还菜,本来还能保底拿个银牌,现在倒好,铜牌都拿不到了。”
“估计就是因为国家队出不了成绩,海舟才吃禁药的吧,总这么输真的太丢人。”
“怎么了帅哥?你没事儿吧?”老板满脸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海舟,关心地问道。
海舟从躯体化里回过神来,松开了颤抖的双手,冷汗涔涔地摇头。
不远处,针对他本人的争论还在继续,但是,好像有另一种声音加入了。
“谁告诉你们海舟吃了禁药?你们没证据属于造谣知道吗?”他的声音清脆有力,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海舟是主动退出国家队的,也没有吃禁药!WADA都出公告了,你不信官方,难道要信那些无良媒体?”
为他辩驳的话语清清楚楚落进海舟的耳朵里,像一溪温凉的清泉水,安抚着他不安的心脏。
他摇摇晃晃小步前进,眼睛搜索着声音的源头,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他穿着烧烤城的围裙,整齐的发丝被夏风轻轻吹动,为他争执到面色涨红。
“退赛怎么就不能是身体原因?世界顶级运动员有点伤痛太正常不过了!”
「世界,顶级,运动员?」
海舟心里默念着这些词汇,这是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身上的词语。
别说那些人会反驳,就连海舟自己也早就褫夺了这个荣誉称号,现在由一个小他许多的人说出口,让他不由得全身通电般发痒。
上一次这种感觉,还是在射击摊子那天。也是有这么一个少年,在期待他的回归。
不对,好像就是同一个少年。
海舟一步步靠近,少年逐渐落于下风,眼见对方的拳头就要挥到他脸上,他居然不卑不亢地说。
“我在思考,打你应该用我擅长的右手,还是用海舟最擅长的左手。”
海舟好像被一枚子弹击中了。刚刚还策马奔腾的心跳好像忽然停止一样,整个烧烤城像翻过来,天旋地转,十分不真实。
如果说,对于海舟而言,这世界是一片黑暗的房间,那少年这句话落到海舟耳朵的一刹那,这个房间就好像突然闪了一道光。
不管是一闪而过的闪电也好,还是垂死挣扎的灯泡也好,总之是实实在在地照亮了他一秒钟。
海舟走到少年身后,出声阻止了即将打起来的少年。就凭少年的体格,他只要动手,绝对打不过对方那个壮硕的男孩。
“两串烤鸡翅,不要辣。”他用点单救了他。
少年冷哼一声,用食指擦了擦鼻子上的汗水,嘴里碎碎念着什么,脸上还残存了怒气未消的痕迹。海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鲜活的气息。
幕布里的三谷粟生夺冠了,但海舟根本无心理会。他只在乎,这孩子才几岁,居然同时打两份工吗?
从那次的意外旁观,到今天的出言维护,少年貌似很喜欢射击,也貌似很崇拜他。
他至今还是无法相信会有人维护一个只能输掉比赛的运动员,说不定是亲戚。
于是海舟开口问少年:“你和海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样做?”
少年没觉得任何冒犯,反而开朗地笑:“噢!您是说我刚刚跟那些人吵架的事儿?是个正常人就不会像他们那样造谣污蔑吧?我只是做了最正确的事情而已,需要我跟海舟有什么关系才能这么做吗?”
这番话反而把海舟说得哑口无言。
“你为什么相信他没吃禁药?”他紧握拳头,又鼓起勇气问出心底深处的疑惑。
“因为他是海舟啊,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射击运动员。他不会背叛他拿下的那些奖牌。”少年绽放出海舟见过的最天真灿烂的笑容说道。
直到少年跑走帮忙,海舟都没能从那句话中回过神来。他摸着自己的胸腔,那个位置的主人正平缓有力地跳动,宣告生命开始复苏。
电话响了,是安稻焦急的声音。“小舟!你大晚上的跑哪儿去了?”
安稻已经到了一刻都不能离开他的地步,毕竟他有自杀的“前科”,实在让人无法放心。
“下楼散步,现在准备回去了。”
“你以后出门能不能给我发条短信或者叫我一声?我起来上个厕所就发现你不在房间,很吓人的。”
“好,知道了。”
海舟抬起眼睛,望向少年忙碌的身影,做下了这个决定。
“安教练,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你你……你说什么?!”
海舟轻轻对着电话和自己说:“我是时候该和那些噩梦做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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