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联暨国家队总指导海嵩发现海舟偷偷吃药的一个星期内，反兴奋剂中心对海舟的血药浓度测了又测。
令海嵩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所有检测结果都显示阴性。
“小季，你们弄错了吧？”海嵩不可置信地翻看着海舟的报告单，“我亲眼看见海舟吃了普萘洛尔，他肯定是顶不住压力才壅这些歪门邪道！”
“海指导，您就算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专家吗？更何况，最近曼谷世界杯准备开始，WADA几乎是三天一检，海舟要是吃了药根本就逃不掉。”
队医季钟言无力地叹气：“请相信海舟，他真的没有吃禁药。”
“如果不是普萘洛尔？那他吃的是什么？”
“检测显示，瓶子里装的是维生素B。”
海嵩皱眉，又去翻看那份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检测报告，“但是，如果真是维生素，那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海舟被撞见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吃维生素。”
季钟言眼珠微微转动，抿了抿嘴小声说：“那谁知道呢？”
季钟言在海嵩沉思的间隙把另一沓报告拿出来，递给海嵩。“海指导，就算其他结果正常，海舟的状态也不太适合比赛了。”
“为什么？”
“前两天的CT显示，海舟的左侧肱骨头移位，关节滑脱，以及有骨赘增生，如果不及时处理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创伤性肩关节炎。”
“这么严重，怎么现在才发现？”
“海指导，他是带着腕管综合征和肩袖损伤进的国家队，旧伤也得有十年了，不是最近才发现的。”
海嵩眼睛睁大，他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但凡把对射击事业四分之一的精力分给自己的儿子也不至于一无所知。」季钟言腹诽道。
“那打封闭针呢？”温秘书不合时宜地开口。
“不行！”季钟言严肃地打断了一旁温秘书的话，“核磁报告显示海舟软骨磨损很严重，现在打封闭会进一步削弱组织，加重损伤！”
海嵩皱眉问：“那之前为什么不及时治疗？”
季钟言无奈地说：“海舟拒绝系统治疗，一到比赛就打封闭。我一直劝他休息调整了，但是他总说队里离不开他，最近两年成绩下滑，应该也是伤痛原因。”
一时间，医务室安静非常，只能听见墙上钟表的滴答声。
温秘书率先打破安静，问海嵩：“海指导，海舟后续的工作怎么安排？现在距离奥运会只有不到半年了。”
海嵩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反问：“除了换人我还能有其他办法吗？队医和教练应该早点解决运动员的伤病问题，拖到现在，对谁有好处？”
季钟言心里真想翻个白眼，他作为父亲都不知道儿子的伤势，难道还指望外人多关心吗。
不过她面上还是万分抱歉地回答：“您说得对，是我们工作失职，您消消气，生病也不是海舟想要的结果。我和程晋教练商量了一下，最好的办法是海舟暂时退回省队，全力治疗他的旧伤，世界杯和奥运会换魏双和丛谨上，他们大赛经验仅次于海舟，可以顶住这个空缺，海舟他表示接受这个安排，您看射联这边……”
海嵩气得在原地绕了三圈，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第二个比这个更优的方案，最后无奈地拍板了。
“明天就发通知，让海舟赶紧回省队去！他要是哪天真吃禁药了，我们都完蛋！”
海嵩这一声如猛虎狂吼，震得整个训练馆都抖三抖。
温秘书跟在海嵩身后不断抚着胸口大喘气，默默嘟囔着：“脾气这么大，也怪不得海舟什么也不告诉他呢。”
两人离开后，不大不小的医务室再次陷入安静。
季钟言把那两沓报告往桌上一丢，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几张心理测试的报告。报告上显示，所有题目都被选上了精挑细选的答案，前后逻辑合理，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个测试者的心理健康再正常不过。
但就是这过于标准的测试结果，让季钟言发现了正身陷情绪漩涡的海舟。
窗外的阳光洒进医务室，金色的尽头是一个写着维生素B的瓶子，里面装着十几粒普萘洛尔。
风波已经过去，季钟言小心把普萘洛尔丢进垃圾桶，深深吐出的气里全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海舟啊海舟，我现在真不知道，那天你来找我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第二天，2016年3月3日。
国家射击射箭联合协会全平台发布海舟退出国家射击队的公告，震惊全国。在距离里约奥运会开幕只有五个月时间，这也意味着海舟也不会参加这届奥运会了。
众人纷纷猜测海舟退队的原因。
其中最狗血的说法是海舟被教练组施压从而顶撞教练组，被教练组集体软封杀，这个说法十分不符合海舟本人内敛的性格，在刚流传的时候就被大骂特骂。
其中最可信的说法是海舟左肩和手腕旧伤复发，但这个说法也很站不住脚，运动员受伤大可以申请病休，绝不会退队。
其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说法是海舟因为求胜心切在射击世界杯期间服用禁药被国家队发现，但这个说法在刚流传的时候便被业内人士击破，因为如果在世界杯备赛期间服用禁药，绝对逃不过三天一次的血检。
因为体育总局的保密规定，海舟回到辽东省队后，省队并未发布任何有关海舟退赛情况的公告，只流出了海舟全面暂停训练的小道消息。
一时间，海舟退赛成为了体育界一大未解之谜。
海舟暂停训练的日子里，他切割了自己与世界的所有联系。病症源于压力，而压力源于期待。把关心隔绝在外，当然就可以把期待也隔绝开。
可是他轻视了射击带给他的后遗症，左腕左肩长年累月的病痛和想到射击就心悸发抖的躯体化症状，仍然在日日夜夜中像寄生植物一样缠绕他吸干他的灵魂。
海舟被圈地为牢，但是疾病没有原地踏步。
四个月的时间里他的体重骤然下降，1米85的身高却只剩一架56公斤的躯壳。他的记忆力也开始下降，很多事情转头就忘。
关于记忆退化这一点，海舟起初还有点庆幸，不管可以忘记什么，只要可以一并忘记噩梦就好。
但大脑偏偏不遂他的愿。痛苦一点没少，拿到一枚枚金牌时的场景却逐渐模糊了。
省队教练安稻在见到海舟的第二天就发现了他的心理状态不对劲，多次劝海舟去心理科治疗，都被他用沉默拒绝。
“小舟，咱去心理科看看吧？你的病情拖不了太久了。”安稻隔着门站在海舟家外恳切地请求。
“我没有病。”
海舟这么回答他。但是这句话搭配着他行尸走肉的状态和涣散无神的眼睛，很明显是自我洗脑。
“我不会再碰气手枪了。”海舟语气平淡地说，“我没有任何价值了，你们拿关心我的精力去多关心一下别的运动员吧。”
安稻愣住。
“中国这么大，除了我还有成千上万的好苗子值得培养，总有撑起中国射击的那个人。浪费这么多心思在一个拿不到冠军的废人身上有什么意义？”
“怎么能说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只把你当成获得荣誉的工具吗？”
安稻被海舟这番话气得不轻，急促地喘着气说：“你是我的徒弟，这么多年一直把你当自家孩子，你现在一生病就要把我和你划清界限了？你问过我了吗？”
“安教练，您走吧，我现在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只要没有射击我的生活会很正常，什么问题都没有。”
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安稻在连城还有工作，没办法一直留在安州陪他走出阴霾。
海舟在没有安稻的劝导后变得更安静，成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直到家里的食物全部吃完以后才不得不出门。
夜晚十点半，街上的超市都关了门，只剩24小时便利店卖一些泡面。
只有晚上才能这么自在地走在马路上，因为没有太多人群的注视。所以海舟不由得多走了一段路，拎着几桶泡面缓缓走到了中央公园。
那里有很多孩子，朝气蓬勃地玩着蹦床、套圈和滑轮，玩累了以后恋恋不舍地跟好朋友告别回家，相约下次见面。
海舟光是看着这些场景，就感觉自己这副模样腐朽得像半只脚踏进了坟墓。
而在公园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射击摊子。现在是十一点半，客人已经慢慢变少，那里的一个少年正在擦拭着靶位上的手枪和步枪，认真又细致。
海舟站在少年身后很久，他从收拾垃圾，到清点子弹，再到不由自主举起手枪对准前方的电子靶，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专注得令人惊讶。
“我会用来自中国的子弹，击碎对手的妄想。”少年轻轻对着晚风说。
海舟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像全身通电一般，在风中颤栗不已。这是他四年前说过的话。
下一秒，只见少年黯然神伤地放下手枪，嘴里念叨着：“好希望亲眼看海舟比一次赛，就算他什么奖牌都不拿。”
“舟队，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还回来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孩子吵闹声停歇片刻的时候清晰地落入海舟的耳朵。
居然还有人在等他，在期待他的比赛。
海舟还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人对他抱有期望了，因为他最擅长的就是让大家失望。慢慢地，连他自己都不对自己的比赛抱有期待，反正结果都一样，努力再多也没有意义。
现在好像不同了。他空荡荡的身后，再次出现了加油的呼喊，即使那很细微。
海舟第一次萌生了再试试的念头。
于是他悄悄离开了摊子，用比来时更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家，他终于在除了吃饭睡觉和发呆之外找到了一件要做的事情。
第二天，海舟来到了安州市射击队，那是他成长为世界冠军的地方。安稻在电话里知道他要回市队，激动得立即开了三个小时的车回到安州，但却被海舟兜头泼来一盆冷水。
“我只是试试手感还在不在，不代表我马上就要归队训练。”这句话有点像免责声明。
不过都不重要，安稻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重燃斗志的海舟一定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等伤痛痊愈很快就可以重返赛场。
结果不是他们想要的。
“啪嗒——”
那把见证海舟无数荣耀的morini手枪毫无预警地坠落在地，引得不少后辈队员投来奇异的目光。
“那是海舟吗？海舟回来训练了？”
“海舟居然也会拿不稳枪啊！”
“天啊，海舟怎么都颓废成这样了？”
“你们说他还能射击吗？不会银牌都拿不到了吧？”
“那还用说，枪都拿不稳肯定完蛋了呀。”
……
海舟又听到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刺耳的、吵闹的，感觉全身上下布满了各种视线，探究的、不怀好意的。
像被套上一个令人窒息的塑料袋，像头顶一片快要落雨的乌云却怎样都逃不开。
他紧皱眉头，忍着肠胃传来的不适，蹲下把手枪拾起，声音瞬间变得沙哑几倍。“果然，我没救了。”
海舟低头摩挲着这把墨黑色枪身、木棕色扳机的气手枪。这把枪是海舟进了国家队后海嵩送他的生日礼物，十年来，morini陪他见证过荣耀时刻，也陪他捱过艰难的低谷岁月。
morini是手枪里的王者，现在的海舟已经不配拥有它，送给强大的后生使用，也算不负morini的使命。
海舟把手枪递给安稻，扯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说：“这把枪老了点儿但是还挺好用的，教练您送给有天赋的小队员吧，放我这儿，太浪费了。”
任凭安稻怎么喊，海舟都不再回头，拖着沉重的身躯离开了这个饱含梦想和希望的训练场。他不再适合这里了，因为他这两样都没有。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那是一片漂亮的海湾，今天天气好得不像话，海水像玻璃一样清澈，还闪着粼粼波光。
海舟没心情欣赏，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到海的深处。
“喂！你别走了！”
“那边很深的！快回来！”
海舟已经完全无视身后人的呼喊，步履不停地向前，向地狱的最深处。
“就让一切失败结束在今天吧。”
“然后我就可以解脱了。”
海舟停下脚步，闭上了眼睛，纵身一躺，与这片玻璃之海融为一体。阳光把海水照得很暖，海舟却感觉到痛彻心扉的冰冷。
他濒死的走马灯很精彩，训练，奖牌，喝彩，包括了最后触及到的少年之心。
他果然承受不起任何期待。在现实面前，在巨大的失败面前，因为少年而燃起的那一瞬间的斗志显得太渺小，太可笑。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因为海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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