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憬顿了顿,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眼底那点刚浮起的温柔,慢慢化作无奈的笑。
他接过木铲来,低头刨了两下土,声音轻得被果香酒香裹住:“好,到时候叫上他们。”
秦裳没听出他语气里的怅然,只搓搓手道:“埋好了酒,咱们去后山摘野枣,听说今日枣子最甜!”
赵憬望着她蹦蹦跳跳去摘枣的背影,伸手把酒坛轻轻放进坑里,指尖把坛口的油纸又按了按。
他原想把“憬”“裳”二字刻在坛底,临了却只刻了片小小的梨叶。
罢了,左右日子还长,总有一天,她会懂的。
*
仲冬大考这日,南山书院格外安静,只剩下年迈的老夫子和什么都不会的秦裳留守。
一老一小坐在后山的沙地上,旁边还蹲着一只抓虱子的小猴子。
仲冬大考,最终入选的只有五人,老夫子很是忧心,远不是他表面上看上去这般云淡风轻。
秦裳用小树枝在沙地上画王八。
现下已经入冬,沙土中混着冰丝,划起来多了些阻碍。秦裳画一个,不满意,又画一个。
“这是我的好朋友老寿星,它会保佑他们的。”秦裳笑笑。
老夫子看一眼,提醒她:“一共只有五个人能入选。”
秦裳眨了眨眼:“嗯。”
“你觉得会是谁?”老夫子纯粹是为了打发一下时间。
秦裳却是认真思考起来。
她来南山书院,多了不少朋友。
但不用过于纠结。
“阿憬,芃茵,霜霜,冯肃臣,杜敬轩。”
至于陆忆安和李苁,秦裳知道他俩估计是跟自己的水平差不多的。
老夫子笑笑没说话。
*
朔风如刀,呼啸着刮过大街小巷。天地间一片银白,厚厚的积雪层层堆叠,压弯了枝头,每一处屋檐下,都垂着尖锐的冰凌,在微弱的日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出榜那日,全城喧然,不少人天还没亮就跑去等着张贴榜单。
南山书院中,山长与老夫子坐在上首,表情严肃。众学子们盘腿坐于下首,表情也严肃。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除了秦裳。
室内格外安静,简直落针可闻。等了半天不见人回来,山长与老夫子对视一眼,走到外面叙话。
众学子讨论起来,纷纷猜测入选的都有谁。赵憬是毋庸置疑的,那参考之前的排名,接下来就是——冯肃臣、楚芃茵、杜敬轩和华霜。
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楚芃茵悄悄拉了拉秦裳的衣袖:“裳裳,我好紧张。”
秦裳看出来了,因为她的嘴唇有些白。她试图用头脑中匮乏的词汇来安慰她:“别紧张,平日里你就排在前榜,这次肯定错不了。”
楚芃茵却摇摇头:“裳裳你不懂,现下虽说不论男女,不分家世,可到底不算完全。眼观朝堂之上,女子入仕的有几人,非权贵出身的又有几人……不过是些表面文章,寒窗苦读几十载,看不透命运早已从出生起便铺设好了。”
秦裳看她的眼角微微泛红,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刚想再安慰几句,忽听外面喧哗,是看榜的小童回来了。
山长和老夫子就在外面,三人说了几句话,里面听不清楚,但所有人的心都被揪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走进来。内室突然又变得格外安静,秦裳偷偷抬眼,打量老夫子的表情,发现他脸色有些沉。
殷秋水清了清嗓子,最后结果还是要由他来宣布。他环顾一圈后,才慢悠悠道:“榜一,赵憬。”
这是毋庸置疑的,众人没什么反应,只有秦裳高兴地鼓了鼓掌。
“榜二,杜敬轩。”
杜敬轩一怔,随后勾了勾唇角,却下意识地看向华霜。
华霜脸上表情淡淡的,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榜三,冯肃臣。”
冯肃臣起身朝诸位同窗拱手,身子终于放松下来。
楚芃茵悄悄鼓了一下掌。
“榜四,华霜。”
华大小姐扬了扬下巴,只朝山长与老夫子行了一礼。
杜敬轩塌了塌肩膀,用余光偷偷看她。
接下来就还剩最后一个名额了,但其实没什么悬念。
李苁抢先一步道:“榜五,楚芃茵吧。”
众人纷纷应和,这也是他们能想到的。
殷秋水却顿住,好半天,他才道:“榜五……陆忆安。”
所有人都愣住了,仿佛时间停滞。秦裳突然站了起来,朝陆忆安跑过去,被赵憬和楚芃茵及时拉住了。
“秦裳,你想干什么?!”殷秋水呵斥她,“人选已定,我与老先生要去做接下来的安排,你们便散了吧,切勿多加议论。”
不让议论么?
待他们走后,前堂便炸开了锅。
毕竟一个平日里什么都不会的人,竟然拿了榜五。
秦裳忍不了,一拳打在陆忆安的鼻梁上。陆忆安只是偏了偏头,并没有躲开。
“你骗我,从一开始你就是在利用我。”秦裳终于反应过来,“你利用我进书院……那蛇,是不是你故意放的?”
陆忆安闭上了眼睛,没说话,算作默认。
秦裳又是一拳,打在他肚子上。陆忆安捂着肚子,踉跄几下,最终还是摔到了地上。
“骗子,骗子!”秦裳朝他啐了好几口。
因为他,她同阿憬吵架,害阿憬受伤,现在芃茵没有办法入仕,都是因为他!!!
“我是骗子。”陆忆安低着头,音调猛得高上来,像是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办法啊。”
他坐在地上,肩膀微微有些颤:“说的好听,朝廷广纳人才,贫家子也可入仕,可我连书院都入不了,每每求到山门,不是遭人白眼,就是受人嘲讽……我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是我对不住你们,但是我不后悔。”
秦裳咬着牙,还想再来上几拳,被楚芃茵拉开了:“裳裳,你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她另一只手拉着同样愤怒的华霜。
三人表情古怪地走到外面,楚芃茵呼出一口气来,笑笑:“结果已经尘埃落定,我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听夫子说,今日可以出书院,咱们小姐妹一起出去吃点东西吧,一是庆祝霜霜入选,二是跟你们先告个别吧。”
华霜一下急了:“告别?你要走吗?”
楚芃茵点点头:“我想好了,本就是个漂泊的人,漂泊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好了。走不通仕途,那我便找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城,开家小店,如此一生,也算快活。”
她见两人还在发愣,一只胳膊搭上一个人的肩膀,把自己挤在中间。捏捏秦裳脸上的肉,又摸摸华霜发簪上的珠花,抿嘴笑笑:“走吧。”
她们这下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走山门出去了,远远的,她们看见前头有一个着青衫的人,似乎腿脚不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离得近了,秦裳认出他是谁,又隔空挥了挥拳头。
“裳裳。”楚芃茵拉住她,“世道艰难,每个人都要寻求自己的活法。就算没有他,我也不一定能排上,因而此事不能全怪了他去。”
陆忆安被秦裳打得不轻,脸上还挂着彩。秦裳打红了眼,但她发现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时,便也就收劲儿了。拳头不向弱者,她还记得师父当时同她说的这句话。
陆忆安上榜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因而他走到山门口时,那两个小童立刻笑盈盈地上前来,又是颔首又是鞠躬,殷勤得很。
陆忆安用手遮了一下脸上的伤,突然想到自己没进南山书院之前,在路上狂追山长大人的轿子,只是想让他看一眼自己写的诗。
护卫们对他拳打脚踢,把他的诗撕成碎片扬了满天。
后来他站在南山书院山门口张望,遭到了守山小童的驱逐。他们高扬着头,专用鼻孔看人,驱赶他就与驱赶牲畜没什么区别。
“走不走?走不走!再不走我们就要动手了,走!”
……
一想到这些,陆忆安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暴起。
他看着那两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只觉得可笑至极。
于是,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就当这两个人是空气,直直走了出去。
可很快,他的脚步顿住,又转身走了回来。
那两个小童也很懵,一时摸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的三人,脸上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华霜小声道:“我看这架势,估计这陆忆安要报复他们了。毕竟这两个人已经可没怎么正眼瞧过他,现在巴巴凑上去,若是人长了尾巴,估计早就欢快地摇起来了。
楚芃茵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个人都想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陆忆安突然朝他们回了一礼,他声音很轻,言语间却没有鄙夷和嘲讽,更像是出于真心:“诸位谬赞,多谢了。”
行完礼后,他一展衣袍,潇洒远去,那两个小童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秦裳的眉头都要拧到一处去了:“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华霜也道:“他这个人真是奇怪。”
楚芃茵却道:“他以后,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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