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慈到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了。
来的人不少,因为是新戏,大家都比较好奇,抻着脖子往戏台子上瞅。
没有买到戏票的,进不来长亭楼,便只能挤在外面大栅栏处,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几个影子。
锣鼓一响,大幕拉开,秦裳拣了二楼临栏的位置,正好能看见戏台的正中,也能看见大栅栏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不过她一直被戏台吸引,甚至比旁边坐着的李苁和苻慈看得还要认真。
戏帘轻挑,先出来的是书生柳砚卿,青衫折扇,眉目清俊,众人欢呼。
随后是歌姬苏晚娘,素裙曳地,手持琵琶,甫一亮相,满座便静了大半。
好戏开场,此戏名为《两心知》。
柳砚卿坐于案前,指尖捏着张素笺,目光却黏在苏晚娘身上。
她调弦时指尖微抬,他便跟着喉结滚动;她垂眸理弦,他又慌忙低头,假装看笺上字迹,耳尖却红得显眼。
苏晚娘抬眸,似是察觉他的目光,浅浅一笑,琵琶声随之响起,唱的是《浣溪纱》:“溪上桃花逐水流,郎骑竹马过溪头。”
曲调婉转,柳砚卿握着笺纸的手紧了紧,忽然起身,对着苏晚娘拱手:“晚娘此曲清妙,某恰有一阕翘明词,愿伴琴声,唱与姑娘听。”
秦裳悄声问李苁:“什么是翘明词啊?”
李苁小声答复:“就是含蓄的表明自己心意的词作。”
秦裳“哦”了一声:“那你准备翘明词了没有?”
李苁脸一红,轻瞟一眼专心看戏的苻慈:“看……看戏……先看戏……”
秦裳叹了口气,又把目光投向了戏台。
台上琵琶声暂歇,笛音轻起,又复响起了琵琶音。
柳砚卿展笺而立,目光灼灼望向苏晚娘,声音透过戏园的梁木,落进每个人耳中:“檐角春星缀满,风送暗香盈盏。写尽相思三百段,只盼一人能看。 ”
苏晚娘的琵琶弦忽然错了半拍,她垂眸拨弦,再抬眼时,眼底似有波光。
柳砚卿接着唱,声音比先前更柔:“他日若同花下坐,莫提今岁孤灯课。君看天边新月,曾照我词千个。 ”
唱到“曾照我词千个”时,他伸手将笺纸递向苏晚娘,指尖微颤。
满座宾客都屏息看着,连楼外的春风都似停了,可戏门外却吵闹起来。
“公子,你没有戏票,不能进去!”守门小童瞪着眼,两臂张开拦着人。
赵憬脸上全是汗,拱手作揖道:“这位小哥儿,劳烦通融通融,我小友在里面,再卖给我一张戏票。”
那小童冷漠摇头:“今日的戏票已经卖完了,要想看戏,那便明日早一点来。若是想听戏,喏,去那里听。”他指了指大栅栏处。
赵憬叹了口气,朝他行了一礼,退出人群,又往大栅栏那处寻去。
秦裳坐的位置离大栅栏不远,赵憬挤到了最前边,看不见她人,却能隐隐约约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赵憬定了定心神,面朝大栅栏而站。旁边的人看到了,笑着提醒他:“小公子,你面朝着这边才能看见戏台啊。”
赵憬摇摇头:“我不看戏。”
那人也摇摇头:“真是奇怪。”
台上,苏晚娘放下琵琶,上前一步,指尖刚触到笺纸,便见柳砚卿猛地收回手,又慌忙递去,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她接过笺纸,低头看了片刻,忽然抬眸对他笑,声音轻得像羽毛:“公子这词,晚娘懂了。”
台下爆发雷鸣般的掌声,连在大栅栏旁边听戏的人也开始起哄欢呼。李苁擦了擦手心的汗,轻声唤:“阿裳,阿裳。”
秦裳看得实在投入,差一点就要站起来鼓掌了。李苁抿了抿唇,不得不轻轻拍了她一下,苻慈却看了过来。
李苁耳根红了,结结巴巴道:“苻姑娘,你觉得这戏好看吗?”
苻慈挑了挑眉:“情情爱爱,甚是无聊。”
还没等李苁再说什么,苻慈道:“先失陪,我如厕去。”
李苁点点头,苻慈走后,秦裳终于想起来了正事:“现在去取吗?”
李苁“嗯”了一声,本来他帮秦裳想的借口就是如厕,现在都不用找借口了,这是一个不错的时机。
秦裳起身,复又坐下,关切地问:“那你翘明词可想好了,若是没有,刚刚柳砚卿说的那首你能背出来吗?”
李苁赶紧摆手:“这翘明词需要自己亲自写方表诚意,我给苻姑娘写的,定要比那词强上百倍。”
“哦。”秦裳很是相信李苁的才华,不过她师父追求自由无束,也不知道能不能答应。
不管成不成总要试一试,趁着第一幕戏结束换场的空当,秦裳猫着腰往楼下跑。
找到了收银子的小二,顺利拿到了花和金玉盒子。
一直在大栅栏外偷听的赵憬慢慢舒出一口气,原来是个误会。
他展展衣袍,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穿过人群回家去了。
路上,他在心里默念:人心私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灭私欲则天理明矣,灭私欲则天理明矣……
两人一直等到戏演完,苻慈都没有回来。李苁终于反应过来了,白着脸坐在位置上,喃喃道:“她一定是猜出来了,所以才……”
秦裳知道他很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只能默默坐在旁边。
李苁突然站起来:“我去找她,左右要问个清楚!”
秦裳同情地看着他:“师父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你……”
李苁振奋了精神:“我能找到她。”
上次喝酒,苻慈说了不少,其中便有一句,她喜欢坐船,每次都会去坐。
此地离港口较近,李苁估计一下,直接从栏杆处翻下去,骑马狂奔。
苻慈先去取了包袱,又特意选了小道,远远便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人。
她警觉起来,一跃到了树上,那人却跑了过来,仰头盯着她:“苻姑娘。”
苻慈“呵”了一声,利落下树,包袱往肩上一甩:“你反应不慢,竟然跟到这里来了。”
李苁咬着嘴唇:“为什么走了?”
苻慈挑挑眉:“戏不好看。”
“你猜出我想要干什么了。”李苁垂了垂眼,语气十分肯定。
“是,所以我走了。”苻慈平静地看着他,“咱们不合适,少年,安心回书院念书吧。”
“怎么不合适呢?!”李苁有些急了,“我们一起喝酒,一起谈天说地,明明很开心啊。”
苻慈抿了抿唇:“我喜欢自由。”
李苁马上道:“我也喜欢啊。”
苻慈看着他:“所以,我不能同你一起。”
李苁没有明白这其中的逻辑:“为什么?”
苻慈叹了口气,还是打算把话说直白:“我这人有三不交——不交达官显贵,不交公孙王侯,不交累世簪缨……你姓李,家在陇西,还需要我多说什么吗。”
李苁讶异:“你怎知我家在陇西?!”
苻慈也不瞒他:“那日饮酒,你无意中说了几句秦陇话,我便猜到了。”
她笑笑,步步紧逼:“你说你也喜欢自由,可你真的可以抛下你的家族同我走吗?”
李苁沉默了,是啊,他的背后,是整个的李氏大族,他就是那只永远也飞不出家族牢笼的囚鸟。
他抿了抿唇,突然抓住了一个重点:“你刚说了三不交,这又是为何?”
苻慈扯扯嘴角:“李公子可听过苻云璋灭门一案?”
李苁老实地摇了摇头:“在下孤陋寡闻,不曾听说过。”
苻慈突然仰天长啸起来:“非也,并不是你孤陋寡闻,而是此事,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她不着急走了,席地而坐,李苁也在她旁边坐下来。
苻慈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决定告诉他:“苻云璋是我爹,他有一身好本事,若赶上这时候,武科举的状元必会是他。可惜那时还没有武状元,我爹又出身寒门,靠十年苦读才考中进士。”
“大晟朝景和十三年秋,我爹任楚州司户参军,清廉自守,严于律己,却因查出州府粮仓亏空,被顶头上司——楚州知州周鹤年选中,成了“监守自盗”的替罪羊。”
李苁张大了嘴:“怎会如此?!”
苻慈冷笑一声,继续道:“粮仓亏空本是周鹤年为讨好京中权贵、挪用粮食送礼所致。为掩盖真相,周鹤年伪造账目,买通证人,将‘贪墨粮米三千石’的罪名扣在我爹头上。”
她仰头看看天,红了眼睛:“三日后,京中旨意未到,周鹤年怕夜长梦多,竟私调州兵围了苻家,以‘拒捕’为名,将我爹娘及我的两个兄长……当场……斩杀……”
李苁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心疼不已,手伸到她背后,又无力地垂下。
那时的苻慈只有六岁,被父亲生前资助过的老差役藏在柴房的夹层里,透过缝隙看见父亲被按在地上。
周鹤年踩着他的手冷笑:“你这种寒门小官,死了也没人替你喊冤,正好替本州填了窟窿。”
此后八年,苻念跟着老差役,学了不少真本事,也没有一刻忘记要手刃仇人,替亲伸冤。
李苁默默听着:“所以,你就隐姓埋名……”
苻慈扯扯嘴角:“刚开始,我的师父也是这样告诉我,可是后来我发现,根本就不需要。
“楚州没了一个司户参军,根本就没有人在意。”
苻慈大仇得报,便一直住在镇上。
她见过周鹤年的儿子骑马踩伤小贩却扬长而去;
见过路过的官员收了商户的银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权贵肆意践踏人命、颠倒黑白的模样,总让她想起那个血色黄昏。
她从此对穿官服、佩玉饰者避如蛇蝎。
哪怕有人只是客气地问她是否愿去府中做事,她也会立刻收拾东西搬家。
认定所有权贵,都是踩着别人骨头往上爬的恶人。
李苁认真听完,诚恳道:“我不能决定我的出身,但我能决定将来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对你的爱慕,也没有半分虚假。我喜欢你的直率,喜欢你的洒脱,喜欢你。”
苻慈挑了挑眉,笑道:“多谢你的爱慕,但你有你的守护,我有我的自由,终究是不能两全的。”
“若你真的爱慕我,不如就再努力些,将来入仕,做个真正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我会念你一辈子的。”
李苁苦涩地笑了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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