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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食堂的红色番茄

灯亮起来的时候,白色的观察舱依旧安静。

陈余睁眼,手背上细细一层汗,顺着掌纹流淌。

肩膀上的固定带已经解开,皮肤上留下红痕,像退不掉的潮线。他抬手碰了一下,冰凉。

医生在玻璃外做口型:“起身。”

他的身体条件反射似的立起。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动作,他虽然听不见,但看见了地砖上的反光一闪一闪,就知道那是真的。

“很好。190号,反应时间稳定。”

记录员低头写字,纸上的笔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听不见,可他看着那一行黑字一点点爬出来,心里却升起了熟悉的冷。

名字在这里毫无意义。

他只剩下一个编号。

可在这冷硬的指令背后,另一个声音轻轻笑了。

“小狗。”

他身体猛地绷了一下。她还在。

她像随时躲在一片阴影里,只要他一呼吸,她就会冒出来,把命令拍在他脑子里。

“190号,前往食堂。”医生下达下一步指令。

他转身。走廊灯光刺眼,切碎他的影子,一段一段拼接。

门口的空气像被消毒水泡过,冷,涩,带点化学品的味道。

他端起托盘,停在食堂门口。

地面有一道淡黄色的标线,从入口直直延伸到靠窗的位置,像一条画死的绳。他犹豫着,脚步停下。

“进去。”她命令。

他没动。

“我说进去。”声音像鞭子抽在脑子里。

他的肩膀猛地一颤,脚尖自己跨过去。

托盘上很快多了番茄、鸡蛋和一小碗白粥。

番茄切得整齐,汁水溢出,在托盘上滩开。他抱着托盘靠窗坐下。

窗外是一小块被高墙圈起的草地,风吹不进来。草修得齐整,绿色生硬。

“第一口,吃番茄。”

他抬手,叉齿刺进红色的果肉。汁液溅出来,沿着叉齿爬到指尖。

他咬下去,酸涩立刻顶到眼眶。他呼吸一乱,慌忙抬手去擦眼。

“狼狈。”她轻轻笑了,带着得意,“好看。”

他低下头,把肩膀缩得更小。

周围的人也在吃饭,但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像被切掉。

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动作,低头、咀嚼、吞咽。

每个人都像被同一根线拴着,重复着没有意义的生存步骤。

“继续。别停。”

她盯着他,一句话就像钉子钉进骨头里。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把酸涩硬吞下去。喉咙像被生生磨过,疼得发紧。

“抬头,看窗外。”

他照做。草坪边缘有一道白缝,是墙和地接合处留下的误差。

他盯着那条缝,心口忽然空了一片。酸味在胃里翻腾,他差点想吐出来。

“听话。”她慢悠悠总结,“乖狗。”

他的耳尖发烫,托盘里的番茄终于吃完。

他把鸡蛋剥开,蛋壳碎片粘在指腹上。

他一点点剥,指腹被刮得发涩。

“动作慢死了。”她叹息,像在笑,“你是故意磨蹭,等我骂你吗?”

他不回答。小指却轻轻抖了一下。

向余真笑,笑得极轻:“算了,今天就放过你。”

他把食物吃完,把托盘送到回收口。

转身那一瞬间,他差点想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的位置,是不是还留着托盘的水迹。

可他没敢。脚步很快,像要逃。

午后,镜面练习室。

整面墙都是镜子,光线把人剖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细白线后,医生做手势,一,二,三。

第一次,他笑得僵硬。

第二次,嘴角抽筋。

第三次,眼神彻底崩坏,像快要掉下来的玻璃。

玻璃后的笔不停地记录,曲线起伏。

“抬头。”她的声音压低,带命令。

他抬头。

镜子里的人憔悴,眼窝深陷,像一个不认识的影子。

向余真的声音又来:“看着你。想象我站在你面前,低头看你。”

他眼神一乱,嘴角勉强勾起一点弧度。湿气涌上来,他几乎要笑不稳。

“很好。”她满意得像丢下一枚硬币,“这才像我调出来的你。”

医生的笔在数据单上标注:“编号190,面部神经协调度上升对镜像回避反应速度下降,具体数值待观察。”

外部冷硬的数字滚动,内部却像有人伸手进他心口,掐着他迫使他开口笑。

“再来一次。”她不依不饶,“别像做题。做题没人亲你。”

陈余呼吸一滞,眼神闪烁。笑意在唇边一闪,随即蜷缩回去。

向余真像看穿了, 嫌弃地啧了一声,又放软了:“挺好。再来。”

他笑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犹豫的时间都在缩短。

十秒变七秒,七秒变五秒。他忽然意识到,她正在替他缩短所有的等待。

他肩膀放下去一点,像卸了一块无形的石头。

夜晚,宿舍。

房间干净得像没人住过。

床单雪白,桌子无尘,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坐在床边,低头脱鞋。鞋带打成死结,他解得很慢。

“今天,”向余真开口,“勉强合格。”

他手指一抖,鞋带滑了一半。

“想要奖励?”她轻笑。

他没动作。只是小指轻轻蜷了一下。

“明天继续乖。”她说,“我就亲你。”

那两个字落下时,他胸口猛地收紧,像被点燃了一点什么。

呼吸乱了,他赶紧低头,把鞋推到床下。

黑暗合上来的时候,他闭着眼,小指又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可他能感觉到她在。

向余真像是小猫蜷在心脏边,尾巴搭在血管上,呼吸轻轻的像一只猫。

他渐渐睡过去,胸口的火还在烧。

清晨,走廊的脚步声规律,像敲击过的节拍。

他洗漱时看见小镜子,镜框上有旧划痕,像一群退到玻璃里的蚂蚁。

他抬头,对着镜子看自己。

“第一句,不给他们。”她忽然在水声里说,“给我。”

他用毛巾擦脸,把毛巾叠好,动作一丝不苟。

向余真说的第一句,是早上好,是你好,是所有可能的开始。

陈余忽然不着急了。

像等待一场必然会准时的雨,不需要守在天台,也不需要往云里看。

他背上衣服的布料,走出门。

今天的食堂比昨天吵一点,有碗碰碗的声音。

他照旧拿了番茄、鸡蛋和粥,站在取餐口边缘,等人散开,再走到靠窗位置。

窗外草地上有一只鸟,腿细得像假的。

它跳动着,羽毛在墙上投下影子。

他正盯着鸟,叉子停在半空。

“别看鸟。”她说,“看碗。”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碗。

碗沿有一道小瑕疵,是烧制时留下的气泡。

他咬下一口番茄,酸得皱眉。

“别皱眉。要笑出来。”她在他脑子里,声音轻,却准,“笑给我看。”

他在餐厅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嘴角一点点弯起,表情看着不稳,但努力挂在那里。

“可以。”她说,“你就是这样慢。”

酸味一层层涌上来,他吞下去,胃里发紧。

她没安慰,只静静盯着,直到他把最后一口咽完。

镜子训练继续,五次笑,五次抬头。

每一次,他都快了一点。外面的报表继续记录,线条起伏。

她在里面低声说:“别像做题。笑,想象我在你面前。”

他听话了。

晚上,他在宿舍拉开抽屉。

里面多了一本新的练习本和一支黑笔。

他翻开第一页,写下四个字:“我会说话。”

他停了几秒,又在下面加上小字:“给你听。”

陈余合上本子,把灯关掉。

黑暗里,小指轻轻动了一下。

向余真没回应,可他的心口忽然暖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

灯亮的时候,陈余已经醒了。

他醒得很早,但不敢睁眼。他知道舱顶的灯会忽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酸。

于是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直到光线灌进来。那一瞬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肩膀上留下的压痕还在,固定带解开后,血液回流得慢,像迟疑着才要承认他是个活人。

他抬起手,手背黏腻,汗顺着掌纹滑落。

医生在玻璃外,口型清晰:“起身。”

他的动作极慢,像从水底捞起的石头。

“很好。190号,反应时间稳定。”记录员写字的笔尖在纸上摩擦,速度平稳。

陈余听不见,却能看见黑线一行行攀上去,像要把他封死在字里。

名字,已经没有用了。

他在这里,只是编号。

可那声音忽然响起,轻快、熟稔、带着挑衅。

小狗。

他心口一紧,几乎屏住呼吸。

她还在。她像藏在阴影里,只要他有一点缝隙,就会伸手钻进来。

“190号,前往食堂。”医生说。

他抱着空托盘,走出舱门。走廊的灯白得冷硬,把影子切成断片。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涩,呛,像有人往鼻腔里塞了棉。

他停在食堂门口。

地上有一道淡黄色的标线,从入口延伸到靠窗的位置,像被钉死的轨迹。脚却迈不出去。

“进去。”向余真命令。

他没动。

“我说进去。”声音一抽,像鞭子打在心里。

他身体一抖,脚尖终于跨出去。

托盘上很快多了番茄、鸡蛋和白粥。

番茄切得整齐,红得突兀,汁水溢出来。

他抱着托盘靠窗坐下。窗外的草坪修得齐整,却被高墙围住,风吹不进来。

“第一口,吃番茄。”

跟之前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他的反应速度。

他抬手。叉齿刺进番茄果肉,汁液溅出,顺着叉子流到手指。

他咬下去,酸涩顶到眼眶,呼吸一乱,慌忙擦眼。

“狼狈。”她笑声里带着戏谑,“好看。”

他把肩膀缩小,低头更深。

周围的人也在吃饭,可他们低着头,动作机械,连咀嚼都安静。

只有头顶摄像头的红点一闪一闪。

“继续。别停。”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把酸吞下去,胃里翻腾。

到最后一块时,她轻声:“抬头,看窗外。”

他照做。草坪边缘有道白缝,是墙和地接合处留下的瑕疵。

他盯着缝,胸口忽然空了一片。

“听话。乖狗。”

耳尖烧起来,他垂下眼,把最后一口吞掉。

鸡蛋壳碎片粘在指腹,他一点点剥,指腹被刮得发涩。

“动作慢死了。”她笑,“你是故意等我骂你吗?”

他没答,小指却轻轻动了一下。

她笑声更轻:“算了,今天放过你。”

他把托盘送去回收口。转身时,想看一眼自己坐过的位置,是不是还留着水迹。可他没回头,脚步快得像在逃。

他听话了。

晚上,他拉开抽屉。里面多了一本新练习本。

他翻开写下四个字:“我会说话。”

停顿后又加四个小字:“只给你听。”

合上本后就关灯。

黑暗里,小指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回应。可胸口忽然暖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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