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亮起来的时候,白色的观察舱依旧安静。
陈余睁眼,手背上细细一层汗,顺着掌纹流淌。
肩膀上的固定带已经解开,皮肤上留下红痕,像退不掉的潮线。他抬手碰了一下,冰凉。
医生在玻璃外做口型:“起身。”
他的身体条件反射似的立起。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动作,他虽然听不见,但看见了地砖上的反光一闪一闪,就知道那是真的。
“很好。190号,反应时间稳定。”
记录员低头写字,纸上的笔尖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听不见,可他看着那一行黑字一点点爬出来,心里却升起了熟悉的冷。
名字在这里毫无意义。
他只剩下一个编号。
可在这冷硬的指令背后,另一个声音轻轻笑了。
“小狗。”
他身体猛地绷了一下。她还在。
她像随时躲在一片阴影里,只要他一呼吸,她就会冒出来,把命令拍在他脑子里。
“190号,前往食堂。”医生下达下一步指令。
他转身。走廊灯光刺眼,切碎他的影子,一段一段拼接。
门口的空气像被消毒水泡过,冷,涩,带点化学品的味道。
他端起托盘,停在食堂门口。
地面有一道淡黄色的标线,从入口直直延伸到靠窗的位置,像一条画死的绳。他犹豫着,脚步停下。
“进去。”她命令。
他没动。
“我说进去。”声音像鞭子抽在脑子里。
他的肩膀猛地一颤,脚尖自己跨过去。
托盘上很快多了番茄、鸡蛋和一小碗白粥。
番茄切得整齐,汁水溢出,在托盘上滩开。他抱着托盘靠窗坐下。
窗外是一小块被高墙圈起的草地,风吹不进来。草修得齐整,绿色生硬。
“第一口,吃番茄。”
他抬手,叉齿刺进红色的果肉。汁液溅出来,沿着叉齿爬到指尖。
他咬下去,酸涩立刻顶到眼眶。他呼吸一乱,慌忙抬手去擦眼。
“狼狈。”她轻轻笑了,带着得意,“好看。”
他低下头,把肩膀缩得更小。
周围的人也在吃饭,但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像被切掉。
他只能看见他们的动作,低头、咀嚼、吞咽。
每个人都像被同一根线拴着,重复着没有意义的生存步骤。
“继续。别停。”
她盯着他,一句话就像钉子钉进骨头里。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把酸涩硬吞下去。喉咙像被生生磨过,疼得发紧。
“抬头,看窗外。”
他照做。草坪边缘有一道白缝,是墙和地接合处留下的误差。
他盯着那条缝,心口忽然空了一片。酸味在胃里翻腾,他差点想吐出来。
“听话。”她慢悠悠总结,“乖狗。”
他的耳尖发烫,托盘里的番茄终于吃完。
他把鸡蛋剥开,蛋壳碎片粘在指腹上。
他一点点剥,指腹被刮得发涩。
“动作慢死了。”她叹息,像在笑,“你是故意磨蹭,等我骂你吗?”
他不回答。小指却轻轻抖了一下。
向余真笑,笑得极轻:“算了,今天就放过你。”
他把食物吃完,把托盘送到回收口。
转身那一瞬间,他差点想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的位置,是不是还留着托盘的水迹。
可他没敢。脚步很快,像要逃。
午后,镜面练习室。
整面墙都是镜子,光线把人剖得一干二净。
他站在细白线后,医生做手势,一,二,三。
第一次,他笑得僵硬。
第二次,嘴角抽筋。
第三次,眼神彻底崩坏,像快要掉下来的玻璃。
玻璃后的笔不停地记录,曲线起伏。
“抬头。”她的声音压低,带命令。
他抬头。
镜子里的人憔悴,眼窝深陷,像一个不认识的影子。
向余真的声音又来:“看着你。想象我站在你面前,低头看你。”
他眼神一乱,嘴角勉强勾起一点弧度。湿气涌上来,他几乎要笑不稳。
“很好。”她满意得像丢下一枚硬币,“这才像我调出来的你。”
医生的笔在数据单上标注:“编号190,面部神经协调度上升对镜像回避反应速度下降,具体数值待观察。”
外部冷硬的数字滚动,内部却像有人伸手进他心口,掐着他迫使他开口笑。
“再来一次。”她不依不饶,“别像做题。做题没人亲你。”
陈余呼吸一滞,眼神闪烁。笑意在唇边一闪,随即蜷缩回去。
向余真像看穿了, 嫌弃地啧了一声,又放软了:“挺好。再来。”
他笑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犹豫的时间都在缩短。
十秒变七秒,七秒变五秒。他忽然意识到,她正在替他缩短所有的等待。
他肩膀放下去一点,像卸了一块无形的石头。
夜晚,宿舍。
房间干净得像没人住过。
床单雪白,桌子无尘,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
他坐在床边,低头脱鞋。鞋带打成死结,他解得很慢。
“今天,”向余真开口,“勉强合格。”
他手指一抖,鞋带滑了一半。
“想要奖励?”她轻笑。
他没动作。只是小指轻轻蜷了一下。
“明天继续乖。”她说,“我就亲你。”
那两个字落下时,他胸口猛地收紧,像被点燃了一点什么。
呼吸乱了,他赶紧低头,把鞋推到床下。
黑暗合上来的时候,他闭着眼,小指又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再说话。可他能感觉到她在。
向余真像是小猫蜷在心脏边,尾巴搭在血管上,呼吸轻轻的像一只猫。
他渐渐睡过去,胸口的火还在烧。
清晨,走廊的脚步声规律,像敲击过的节拍。
他洗漱时看见小镜子,镜框上有旧划痕,像一群退到玻璃里的蚂蚁。
他抬头,对着镜子看自己。
“第一句,不给他们。”她忽然在水声里说,“给我。”
他用毛巾擦脸,把毛巾叠好,动作一丝不苟。
向余真说的第一句,是早上好,是你好,是所有可能的开始。
陈余忽然不着急了。
像等待一场必然会准时的雨,不需要守在天台,也不需要往云里看。
他背上衣服的布料,走出门。
今天的食堂比昨天吵一点,有碗碰碗的声音。
他照旧拿了番茄、鸡蛋和粥,站在取餐口边缘,等人散开,再走到靠窗位置。
窗外草地上有一只鸟,腿细得像假的。
它跳动着,羽毛在墙上投下影子。
他正盯着鸟,叉子停在半空。
“别看鸟。”她说,“看碗。”
他愣了一下,低头看碗。
碗沿有一道小瑕疵,是烧制时留下的气泡。
他咬下一口番茄,酸得皱眉。
“别皱眉。要笑出来。”她在他脑子里,声音轻,却准,“笑给我看。”
他在餐厅的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嘴角一点点弯起,表情看着不稳,但努力挂在那里。
“可以。”她说,“你就是这样慢。”
酸味一层层涌上来,他吞下去,胃里发紧。
她没安慰,只静静盯着,直到他把最后一口咽完。
镜子训练继续,五次笑,五次抬头。
每一次,他都快了一点。外面的报表继续记录,线条起伏。
她在里面低声说:“别像做题。笑,想象我在你面前。”
他听话了。
晚上,他在宿舍拉开抽屉。
里面多了一本新的练习本和一支黑笔。
他翻开第一页,写下四个字:“我会说话。”
他停了几秒,又在下面加上小字:“给你听。”
陈余合上本子,把灯关掉。
黑暗里,小指轻轻动了一下。
向余真没回应,可他的心口忽然暖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
灯亮的时候,陈余已经醒了。
他醒得很早,但不敢睁眼。他知道舱顶的灯会忽然亮起,刺得人眼睛发酸。
于是他在黑暗里睁着眼,直到光线灌进来。那一瞬间,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眯了眼。
肩膀上留下的压痕还在,固定带解开后,血液回流得慢,像迟疑着才要承认他是个活人。
他抬起手,手背黏腻,汗顺着掌纹滑落。
医生在玻璃外,口型清晰:“起身。”
他的动作极慢,像从水底捞起的石头。
“很好。190号,反应时间稳定。”记录员写字的笔尖在纸上摩擦,速度平稳。
陈余听不见,却能看见黑线一行行攀上去,像要把他封死在字里。
名字,已经没有用了。
他在这里,只是编号。
可那声音忽然响起,轻快、熟稔、带着挑衅。
小狗。
他心口一紧,几乎屏住呼吸。
她还在。她像藏在阴影里,只要他有一点缝隙,就会伸手钻进来。
“190号,前往食堂。”医生说。
他抱着空托盘,走出舱门。走廊的灯白得冷硬,把影子切成断片。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涩,呛,像有人往鼻腔里塞了棉。
他停在食堂门口。
地上有一道淡黄色的标线,从入口延伸到靠窗的位置,像被钉死的轨迹。脚却迈不出去。
“进去。”向余真命令。
他没动。
“我说进去。”声音一抽,像鞭子打在心里。
他身体一抖,脚尖终于跨出去。
托盘上很快多了番茄、鸡蛋和白粥。
番茄切得整齐,红得突兀,汁水溢出来。
他抱着托盘靠窗坐下。窗外的草坪修得齐整,却被高墙围住,风吹不进来。
“第一口,吃番茄。”
跟之前一样,但不一样的是他的反应速度。
他抬手。叉齿刺进番茄果肉,汁液溅出,顺着叉子流到手指。
他咬下去,酸涩顶到眼眶,呼吸一乱,慌忙擦眼。
“狼狈。”她笑声里带着戏谑,“好看。”
他把肩膀缩小,低头更深。
周围的人也在吃饭,可他们低着头,动作机械,连咀嚼都安静。
只有头顶摄像头的红点一闪一闪。
“继续。别停。”
他一口又一口地吃,把酸吞下去,胃里翻腾。
到最后一块时,她轻声:“抬头,看窗外。”
他照做。草坪边缘有道白缝,是墙和地接合处留下的瑕疵。
他盯着缝,胸口忽然空了一片。
“听话。乖狗。”
耳尖烧起来,他垂下眼,把最后一口吞掉。
鸡蛋壳碎片粘在指腹,他一点点剥,指腹被刮得发涩。
“动作慢死了。”她笑,“你是故意等我骂你吗?”
他没答,小指却轻轻动了一下。
她笑声更轻:“算了,今天放过你。”
他把托盘送去回收口。转身时,想看一眼自己坐过的位置,是不是还留着水迹。可他没回头,脚步快得像在逃。
他听话了。
晚上,他拉开抽屉。里面多了一本新练习本。
他翻开写下四个字:“我会说话。”
停顿后又加四个小字:“只给你听。”
合上本后就关灯。
黑暗里,小指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回应。可胸口忽然暖了一下。
他知道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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