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山与中庭之间的那处偏殿,供奉的是一尊无名佛。
许是这里太荒凉,无人走动,檐顶上已有瓦片掀落,寒雪从中飞下,落在这寂静昏暗的偏殿中,独留一片凄冷。
此处用不了轻功,清荷只好远远在快到偏殿时停下,提防有人影出现,改换步行。
夜晚的风雪刮得人生疼,清荷今夜并没有换夜行衣,还是穿着白日那件碧色云袄,外披绒毛大氅,纤弱的身躯裹在毛氅下,露出的脸颊已然被风刮红。
她却浑然未觉,脚步依旧稳健,哪还有白日里娇弱乏力的模样,那双黑瞳幽如利刃,只差未见血。
偏殿中光线昏暗,青石地上结起一层薄冰。
清荷循着殿门处的微光走去,只差一步便要踏出偏殿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她脚步一顿,没出声,只厉然回眸。
是个持着香烛的和尚。
清荷没说话,黑眸沉静无波。
那和尚身穿青山寺统一的灰色僧袍,袖口磨出毛边,被风一吹便灌成两盏残灯。
他面容苍老,深陷的眼窝里不见瞳仁,唯余两团浑浊的灰翳,倒比殿中佛像低垂的眼睑更似泥塑。
是个瞎子。
清荷想。
确保他看不见自己后,清荷按在右腕上的手一松,悄无声息地掩进袖口里,抬步便要离去。
“施主且慢。”后面的老僧却突然出口,叫住自己。
清荷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姚施主。”
这回,清荷彻底停住。
雪下大了,风意在耳边煞响,灌入这荒芜偏殿中,又从破败的殿梁涌出,带着寒雾成烟的雪粒,擦抚过女子袖口露出的一截薄刃。
她单薄的身影立在殿门,孤月独照她身,直到绒毛大氅被风雪所覆,她身姿微动,侧眸淡道:“你叫我什么?”
那夜光亮微弱,除了眼瞎老僧手中的残烛,便只剩下殿外的半轮弯月,照不出她眼底杀意。
危险在安静中蔓延,老僧不觉只笑,眼中两团灰翳拉长:“我唤的是宁昭十年生魂,姚施主。”
他手中烛火微动,等到光亮再次笼下时,薄刃已抵上他的喉间。
女子声音幽幽,森厉如鬼,她笑:“你不是瞎子。”
“贫僧是瞎子。”
他摇头:“可眼瞎,心却不盲。”
“你为何要唤我姚施主?”
“施主的脸上写着。”
青禾被这无聊的话气笑,薄刀刃锋一转,直直逼上他的皮肤,渗出血渍:“你还说你是瞎子。”
老僧不语,面带微笑地循她声音方向看来:“贫僧欠施主一卦,已在此等候多时。”
青禾蹙眉。
这眼瞎和尚莫不是在这偏殿中被逼疯了,看他这模样打扮,若是寺中高僧更不可能冷落在这荒芜之地,拜这无名野佛。
青禾只当他是信口胡诌,寒光自她幽凉瞳孔间划过,三寸薄刀立起,作势便要割破他的喉管。
就在白刃即将破开血肉的那一刹,青禾突然停住,眼皮一掀。
她改变主意了,她想听听他所卜何卦。
老僧似乎早就预料到她不会杀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一味带笑,眉目温和:“金线刺玫缠玉枝,纸鸢忽断堕寒池,七重莲火焚浴骨,倒挂银蟾逢春痴,且看寺铃咽碎雪,自有天风送虹时。”
瞎眼老僧故弄玄虚说了一堆,青禾不以为然,反倒听见最后一句时,冷嗤一笑:“我命犯孤煞,六亲缘浅,只在阴曹地府走动,与孤魂野鬼为伴,何来有缘人?”
所谓“风送虹时”,不就是指有贵人相引,共渡厄难么?
“可惜,编的虽好,但你算错了。”
青禾冷眸收刀,不再理会这老僧,转身朝殿外走去,步入夜雪。
她这一路,走的是阴司地狱,无上狱火,不会有人与她同行,她也不需要与人同行。
在青禾的身影即将没入黑暗的那一瞬,殿中老僧再送给她一句话,破碎苍声乘风而来,像是暮日将落时的绝句,几乎湮灭于霜雪中,但青禾听到了。
“青玉得昭,阴魂见雪!”
她拽紧毛氅,步子未停,脚下功夫轻点,跃入竹林,朝着中庭方向继续奔去。
空洞的眼窝怔怔望着女子离去的方向,清泪自他眼底涌出,滴落在手中残烛。
黑暗瞬间淹没光亮,只余头顶寒意窜殿而入,几乎要掀起木梁。
在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梦呓般低喃:“佛铃响,旧缘起,你在寺中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有缘人。”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落下的大雪积了厚厚一层,而这偏殿就静静伫立在这青石荒径处,莹白覆盖它的朱墙青瓦,只余飞檐一顶仙人乘鸡的脊兽,在空夜中泛着幽亮。
有脚步声踩过枯枝,陷入雪泥。
“师父!”
了净顾不上雪天路滑,飞奔进殿,跪倒在那眉目慈祥的耄耋老人前。
……
中庭向来是为那些捐了香油钱的香客备着,以及没有官身,或不入流的商贾之士。
青山寺灵验,人人都觉得哪怕不住后山,只要得空过来拜上一拜,也算沾了几分佛缘。
这处的禅房虽不比后山清幽,却也胜在惬意,屋舍藏于佛殿间,青砖铺地,窗明几净,檀香袅袅,抬头便可闻钟磬飘来,似天外之音。
今日是元日宴的第一日,百花坊的众人忙得不可开交,直到贵客入住,夜幕降临,这才偷得闲暇,吃得几口便饭。
百花坊是朔安城鼎鼎有名的育花所,以其高超的栽培花草技艺而闻名,更有“腊月海棠泣露,盛夏白梅凌霜”的四季颠倒美闻,引得京中贵胄踏雪争睹。
怪不得说此次元日宴办得声势浩大,虽说往年也备受瞩目,却远不如今年“百花齐放”来得惊艳。
青禾趁着四下无人,悄悄爬上房梁,掀开盖瓦往下一看。
百花坊除坊主外,其余人均为女子,底下的这间屋子就是青山寺特为她们准备的。
青禾只是根据廖信云给的那句诗,推测要找之人可能是在百花坊,却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长何模样,更不知晓她是不是廖信云的红颜知己,因此她不能盲目露面,只得旁敲侧击……
她从袖中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信笺,凌空一跃落地,将其压在屋中矮桌的显眼处,转身离开。
“今儿可真累。”
“怀素姐,你明日几时起?”
“卯时吧。”
叽叽喳喳的,屋外涌进一群人。
她们身着花女的蓝布袄衣,以素绦编发,垂在肩侧,年轻貌美,左右不过二十出头,有的甚至不过十六。
有人走近桌前,正想倒杯水,目光不知瞥见什么,惊讶出声:“这谁送的情诗呀,怪酸人的。”
情诗……
刚走到床榻边的怀素身形一僵,快步走到桌边夺过。
“呦,怀素姐,你在青山寺也有情郎?”众人见状,捂嘴偷笑。
“莫不是趁着今日摆花时,和哪家公子看对了眼吧?”
屋中打趣声四起,怀素却全然听不见,大脑霎时白下,抓着信笺的手用力收紧,直到扯破边缘。
待到屋中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小跑出去。
外头空荡荡的,除了远处敲钟的小沙弥外,哪还有什么人影,怀素一边向外走,一边神情焦急地四处张望。
就在此时,有一只手从她身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后带去。
“唔唔……”
怀素感受到那是一双女子的手,纤细中带着冷意,除了虎口处与指间有些粗糙外,接触到的肌肤均是一片细腻。
她想挣扎,无意中拽住身后人的袖口,摸到那是上好的绸缎,心下一愣。
不是杀手,是个官家女子?
见怀素渐渐没了动作,青禾眼眸一沉,将人飞快掳至先前看好的一处无人空殿,从提前开好的口子闪身进去后,用脚踢上门。
“别叫,我是帮廖信云来寻你的。”
听到廖信云的名字,怀素果真不动了,只惊恐着眼看着青禾。
确保她不会出声后,青禾才松开了捂着她的手。
好不容易得了喘息,怀素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微红,又有些警惕地看来:“你是谁?廖郎在哪!”
其实今天以此法诱怀素上钩,青禾并没有把握。
她想,廖信云给她的那句诗,说不定也是他与某人约定的密语。
当初在乌镇,青禾查过廖信云,也见过他的字迹,但那时并未料到还有今日这一出,所以在禅院写下诗句时也只是抱着一试之心,虽照着记忆模仿,总归不过七八分像,若怀素并非寻人心切,今日也难以上钩。
好在,她赌对了。
青禾站在殿中,借着香烛光亮打量起眼前人来。
是个刚烈的美人。
“你无需知道我是谁,只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就好。”
“廖郎呢?”看样子,怀素并非全然信她。
也是,廖信云放心此女独留京城,若非有些戒备心在身,怕是早被抓了。
“他现在受人钳制,无法脱身,这才让我来寻你。”青禾脸不红心不跳,确有其事道。
寂静片刻后,怀素忍下眼眶中的泪,声色平静地抬眸:“他与你说了什么?”
她自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实则内心慌张早就在青禾面前原形毕露。
青禾不动声色地收回眼。
“现如今,多方势力都在寻他,你与他关系匪浅,只要稍加动作便能查出,你怎知自己能活着踏出青山寺?”
怀素愣住。
青禾继续道:“他与我碰面,将此诗告诉我,一是为了让我安顿你,二是为了拿到放在你这的东西,代他进宫面圣,唯有此法,才能为他搏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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