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行驶过街道,碾压出深浅不一的轱辘痕,一处僻静府邸前缓缓停住。
门童寻声而来,透过猫眼辨清来人,忙不迭转身退至府中通报管事。
不多时,管事的自小门走出,来到楼序宁面前拱手行礼,“楼大人,主子已等候多时了。”
楼序宁闻言微怔。
老师怎知她会来?
她压下心头的诧异,没有多问,微微颔首示意管事带路。
府邸规制阔大,可见其主人在京中地位不凡,但这偌大的府邸并无寻常达官显贵的府邸那样彰显气派。
竹林掩映,清幽雅致,自入口处蜿蜒处一条通往内厅的幽径,整座府邸内谈得上昂贵的,也只有内厅入口处悬挂的那几幅名人字画。
楼序宁跟着管事的一路穿梭,在一间房舍外停步。
房舍窗门虚掩着,几缕似有若无的焚香雾气从窗缝溢出,袅袅散入空中。
楼序宁轻轻叩门,待里面的人有所回应,她才推门迈步而入。
桌案前的人捧着书,另只手背于身后,他年事已高,鬓发如霜,脸上不用近看便能瞧出岁月留下的褶皱,身形瘦骨嶙峋,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
楼序宁的老师正是当朝首辅裴老,权倾朝野,是世人皆恭敬待之的存在。
他听身侧起了动静,方将手中的书卷合起置于案上,目光抬向来人。
楼序宁收敛往日的傲气,恭敬行礼,“徒儿见过老师。”
两人于朝中皆是重臣,近来要事频发,诸多不便,为不惹圣上猜疑,他们已数月未曾私下会面,裴老也久未好瞧瞧他这膝下最得意的门生了。
他静静端详着楼序宁,眼里既是欣慰,又有覆着淡淡感伤。
记忆里,眼前人还是个不及他膝盖高的小丫头,怎么仿佛只是一夜间,就已长大成人,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
裴老绕过桌案,用那听着十分苍老的声音,对这楼序宁道:“坐下吧。”
待裴老先行入座,楼序宁为他漆上碗茶水后,自然而然坐在了往常最爱坐位置上。
裴老坐下后,端出轻抿,落下茶盏后,依旧未语,只用那满布皱纹的双眼静静瞧着楼序宁。
楼序宁被盯得心里发怵,纵使她身陷诡谲多变的朝廷多年,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早已心智沉稳,羽翼丰满,可面对这位教养自己多年的老师,仍然打心底感觉到畏惧。
对方此刻的模样,让楼序宁不由得想起私塾时,她背错书,默错文的场景,那时老师也是用这么个眼神瞧着自己的,下一刻便罚她头顶水桶,立在门口直到将诗文一字不差地记下。
楼序宁实在承受不住这不怒自威的眼神,正欲开口,便听老师娓娓道来忆起了往事。
“你还记着你父亲携你来我门下拜师的那段日子吗?”
楼序宁当然记得。
彼时已是晚冬,大学飞扬,她随父亲顶着漫天风雪三顾茅庐,几番恳请皆被婉拒,最后还是她在雪地里跪了半日,才被老师纳入门下。
那天之后,她烧了一天一夜也不见好转,昏迷了整整三日才有了意识。
“当初我不肯收你,一来是自古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不合常情。”
裴老说到这,忽然顿住,抬首透过窗棂望着外头的白日青天,继续道,“二来,是这条路太长太苦,望不见尽头,我实在不愿你误入歧途,白白受苦。”
“后来虽收你入门,却也没对你如对旁人般严苛,只想着教你多识些字,懂些女四书之外的天下道理,好叫你将来离了师门,能在这不公的世道里,少吃些亏。”
楼序宁猜不透老师为何突然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却没开口相问,只是垂着眼,静静听着。
裴老收回视线,重新落到楼序宁脸上的目光变得柔和,“直到那日,你捧着张严肃的小脸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你要学真学问,要入庙堂,要为天下人立命。”
“那刻起,我才真正将你视作我门下的弟子。”
楼序宁自然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自入朝为官以来,她勘破了数不清的要案,将数十名贪赃枉法之徒抓拿下狱,那些曾受盘剥的百姓,也终得以不再遭罪。
“你的的确确是我见过最聪慧,也最有天资的学生。”言至此,裴老眸中流转着对晚辈出落有成对骄傲。
末了,他话锋陡然一转,忽然发问:“可你可知,为何敌国细作不明不白被人毒杀,皇上非但没有惟你是问,反而给了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楼序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神,暗暗沉思片刻,忽然明晰了对方话里深意。
这是在点她。
若连关押在严防死守天牢中的敌国探子,都能被人轻易毒杀,事后还能将动手之人灭口,更让圣上用另一桩案子轻轻遮掩,不许她再追查下去。
那么,能做到这一切的人,会是什么身份?答案已不言而喻。
“可……”
楼序宁仍是不敢置信,眉头微蹙:“这怎么可能?即便那人是太子,可一旦牵扯上通敌叛国的罪名,皇上怎会如此置之不顾,甚至刻意包庇?”
她越琢磨越觉不对,又见老师听完她的话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才心头一震,惊觉自己想错了。
不是太子。
是瑞王。
“是瑞王?”她语中诧异,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对方,“这怎么可能……他不是早被派去衢州了吗?”
裴老也不再遮遮掩掩,开口替她解惑道:“如今朝中局势早已分作两派,一派依附太子,一派追随瑞王。太子资质平庸,难堪大统,瑞王一派自然野心勃勃,即便他远在衢州,京中那些忠心于他的麾下,也依旧对他言听计从。”
“如此一来,他便是隔着千里,要在京中做些手脚,也并非难事。”
楼序宁眉心那抹褶皱更深了。
她虽不涉足皇室党派之争,却也早有耳闻。
皇帝共有五子,两子早年夭折,仅余三人。
太子谢淮为皇后高氏所出,却非长子,而长子乃是淑妃所生的瑞王谢绥。这瑞王在三位皇子中最为出挑,品性卓绝,反观最小的齐王谢炤,则终日无所事事,耽于享乐。
谢淮能居太子之位,全托靠着皇后母家势力,但朝中多有人认为,这太子之位只是碍于高氏一族势力过大,予其一个交代,到时朝野真正肃清,皇帝定会将皇位托付给才华出众的瑞王谢绥。
可谁也未曾料到,瑞王后来仅因一桩小事犯错,便被皇帝逐去衢州,还颁下了无诏不得入京的禁令。
楼序宁捕捉到这其中蛛丝马迹的关联,眸色微动,开口道:“如此说来,圣上是有意留着瑞王,是想以此制衡太子一派的势力?”
裴老听她一语道破,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不错。”
“皇上的眼线遍布京城,怎会抓不住自己儿子的那些小把柄?只要瑞王没有真正威胁到他的江山社稷,他便不会轻易舍弃这个儿子。”
楼序宁难得听到老师的称赞,但心中却没半点愉悦。
若真如此,那她死去的父母,那些遭受迫害的无辜百姓,全都是他们谋权篡位的垫脚石吗?
裴老见她脸色沉重,深叹了声气,道:“我知你所想为何,可这世道几百年来亦是如此,大多位高权重之人视黎民性命如草芥,他们争权夺利又怎会顾及这轻易就能压着倒、不起眼的蝼蚁呢?”
“我为官一辈子,散尽全部真才实学,也未能撼动这冰山一角。”
这一番话下来,楼序宁深知自己处境两难。
倘若她要查清父亲战死的真相,揭开那张张人面兽血的丑恶嘴脸,还天下百姓安稳盛世,那么,这趟权力倾轧的浑水,她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楼序宁不能明确自己的方向,抬眸求助,“老师,我该入局吗?”
父母离世后,她一度悲痛,整日消沉,后来得知,是军营混入通敌叛国的细作,才导致军策泄露,将士惨败。
自那时起,她便坚信,是朝中有人蓄意为之,才让父母含冤而死。于是她发愤苦读,一心盼着早日入仕,为父母报仇雪恨。
直到半月后,一封来自边疆的信送到了她手中,那是父母临行前托人寄出的。
信中,他们反复叮嘱她要好好生活,务必远离党派纷争,更再三强调,他们此生最大的心愿,不过是看着她平安长大,安稳享乐,一世无虞。
所以她该违背父母的遗愿,涉足这条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的道路吗?
楼序宁心中尚未有定论,便听裴老沉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你被赐婚齐王妃的那日起,就早已身在局中了。”
“怎会?”
楼序宁些许迟疑,“那谢炤不是不可能传到皇位吗?”
“非也。”
裴老浅啜一口淡茶润了润喉,方继续道:“我曾有幸授教三位皇子。在我看来,这三皇子齐王谢炤,无论才学还是品行,皆远胜其余二人。”
“或许那至尊之位,最终落在他头上,亦未可知。”
“徒儿不明白,”楼序宁未料老师对谢炤有如此高的评价,问道:“他素日那般放浪形骸,怎会是堪当继承大统之人?”
裴老斜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倒问她:“你可知皇上为何赐婚于你和齐王?”
楼序宁答:“自是知晓。”
裴老:“据我所知,皇上提前知晓了你族中长辈为你定下的与昌平侯二公子的婚事,这才掐准时机,将赐婚圣旨送到府上。”
果然如此。
楼序宁杏眸黯淡,心中莫名生出一种道不明说不清的委屈与愤懑。
她身为权重朝臣,既不依附世家,亦未明辨立场,于庆阳帝而言,无疑是最难拿捏的一枚棋子。
况且她身为女子,早已过了婚嫁妙龄,族中长辈安排她与别家联姻是迟早的事,庆阳帝想来是觉得,与其让她嫁入世家,为世家所用,不如将她赐婚给自己那废物但听话的儿子,反倒更合心意。
裴老见她心知肚明,也不再罗嗦解释,“如此,你去求皇上收回圣旨,大概率也是南墙撞壁。”
楼序宁闻言垂首,落于膝头的手指悄然收紧,素色衣料被攥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其实自那晚之后,她就已明了自己的处境,退婚亦是难如登天,但她和谢炤素来水火不容,与其被困在同个屋檐下争休不止,不如抓住这虚无缥缈的机会,搏得转机。
裴老见她这纠结的模样,终是无声叹了口气,“为师以为,你若左右不了婚事,不如就借此达成你心中所愿。”
楼序宁闻言一怔,迟疑片刻后不解道:“还请老师明教。”
裴老望着她,缓缓道:“你心系黎民,想要改变这世道不公。而这天下,唯一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只有一人。”
听完他的话,楼序宁陷入沉默。
她知道老师口中那人说的是谢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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