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屋内漆黑一片。
楼序宁未眠,平躺在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游离,想着昨日谢炤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琢磨了一晚上,直到天边渐青,才忽觉起了困意,小憩片刻后,楼序宁起身由着丫头推着她洗漱装扮。
春雨将楼序宁长发盘起,最后以发冠固定,末了,她瞧着自家主子眼周泛青的黑眼圈,关切道:“小姐昨日没睡好吗?”
春雨是楼序宁母亲陪嫁过来的丫鬟,自小看着楼序宁长大,两人情谊深厚,楼序宁母亲去后,春雨也就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楼序宁没打算瞒着,淡淡道:“想了些事。”
“是圣上赐婚给小姐的事?”春雨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试探。
楼序宁点点头,随即又摇头。
她所想的并不全是这事。
可春雨猜不透她这九曲回肠的心思,只当她是厌弃这桩婚事,于是叹声:“小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婚是圣上所赐,若是老爷在尚能周旋一二,只可惜……”
她说到这戛然而止,话头一转苦口婆心劝道:“小姐的身子是自己的,切莫因着这些事伤了神,老爷夫人在天有灵,定会护着您的。”
言罢,一面铜镜挡在楼序宁眼前,铜镜中映照出她的模样,鼻梁纤巧挺直,唇瓣不点而朱。
楼序宁的五官承自母亲,生得柔美,半点没遗传到父亲的英气,也正因这般模样,楼序宁幼时没少遭外人嘲笑。
他们说她柔弱娇气,全无威武将军之女的样子,既带不了兵也杀不了敌,是将军府的耻辱,纵使为将门嫡女,将来也只配做个贤妻良母。
这些话像根根刺扎在楼序宁心上,于是她在练功上卯足了劲,可无论如何努力,她的功夫依旧不见长进,仿佛她的外貌早已注定了她在这方面的无能。
她曾躲在父亲怀里抽泣,父亲却告诉她,报国立命并非需蛮力。
从那以后,楼序宁改了志向,起早贪黑埋首书卷。果然,她虽在武学上没有天赋,但在舞文弄墨上堪称百年一遇奇才。
可大邺从无女子入仕的先例,楼序宁只好借着比常人发育稍晚,扮男装下场科考。这条路上,她一路顺遂,直达殿试,女子之身却遭当场拆穿。
女扮男装应试,本是欺君重罪,然而殿堂之上,庆阳帝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对她的文章赞叹不已,最后她竟成了大邺第一位女状元,自此她便有了大邺才女之称,再无人敢当面轻慢。
“小姐,别误了时辰。”
春雨的轻唤声落在耳畔,让楼序宁收起了飘飘然的思绪,她起身理了理衣袍,而后行出楼府,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
朝会未始,殿外朝臣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着等候入朝的号令。
楼序宁独自立在一旁,望着远处发呆,她素来有这上朝前放空的习惯,如此她才能稍稍缓解稍后在金銮殿上需时刻紧绷的神经。
周围人声噪杂,楼序宁本无心细听,但总觉着有无数道目光黏在她身上,连带着那些议论声都清晰入耳。
“圣上怎会赐婚齐王与楼氏女?这楼氏女真能嫁入皇家,那楼家岂不是要翻身成为皇亲国戚?”
“你们可别忘了,齐王素来与这楼氏女势不两立,厌恶至极,就算她楼序宁能顺利嫁入王府,还坐得稳齐王妃的位置?”
“我觉着并非如此,你细想皇上为何要将脱离世家掌控,权力最大的孤臣赐婚于最贪玩享乐,不可能继承大统的齐王?”
“你是说…这是皇上的权衡之计?!”
那人被同僚点醒,一时间没控制好声量,恰好被楼序宁听得个一清二楚。
她下意识回眸寻去,可说话的那群人影似察觉到她有所作为,慌忙收回目光,或转头与人攀谈其他话头,或垂眸整理朝服,装作无事发生。
楼序宁心中无波无澜,早已见怪不怪。
这群人热衷八卦她的行踪本就不是新鲜事,她也未曾少见常年徘徊在楼府外的各家探子,更何况那日前来宣赐婚圣旨的,还是圣上身边最得宠的张公公,这桩事本就瞒不住。
片刻后,钟鼓齐鸣,召文武百官入朝。
众人不再闲谈,回到自己位置上绷紧面色,井然有序步入大殿,行升朝大礼。
从始至终,楼序宁始终能感受到有人在看她以及……她余光扫过右上侧方立着一道笔挺身影,是着玄色华袍的谢炤。
他今个居然破天荒来上朝了,真是少见。
谢炤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侧眸顺着这道视线会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瞬,楼序宁迅速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却没发现在她转身后,谢炤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
礼毕后,便立刻有人执笏板向前几步,走到正中央高声道:“皇上,臣有本奏!”
庆阳帝望向那人,抬手示意其奏来。
那人瞥了眼楼序宁,开口道:“楼御史疏于职守,竟让敌国细作无故殒命狱中,臣以为,楼御史看似失职疏漏,实则有意杀人灭口,此等行径,难逃通敌叛国之嫌!”
这道声音一出,楼序宁不作多想都知道是谁参她一本,她眼中平静如潭,朝出言的那人看去。
刑部侍郎李朗,此人于朝廷上对她出言不逊已不是一次两次,因着他认为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更不该登堂入室,插足国事朝政。
庆阳帝一言未发,而是看向楼序宁,静待她的态度。
楼序宁心下了然,大步出列,毫不客气抬声反驳:“李侍郎无凭无据,切莫血口喷人。”
她话锋一转,眼神犀利看向那人,“探子死于狱中的消息未曾外漏,侍郎大人何以知晓?还是说,探子之死本就与您有关?”
刑部侍郎自然是不知内情,此番挺身弹劾楼序宁,全奉上头授意。他原以为牵扯通敌叛国,庆阳帝必会即刻当场问罪,没料圣上反倒给了楼序宁辩解的余地。
李朗恨得牙根发痒,却只能强作镇定,硬着头皮反驳:“楼御史这是心虚了吧!到头来急着将脏水往本官身上泼,妄图混淆视听!”
说罢,他握在笏板的力道更大些,正身向着庆阳帝垂首道:“兹事体大。臣,恳请圣上明察!”
楼序宁冷眼睨他,刚要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含着几分轻蔑的笑,将她的话截在喉间。
谢炤清冷的嗓音在殿内响起,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本王倒不知,你主理的青州常林府灭门案,悬了数月毫无头绪,竟还有余裕来插手都察院的事?”
他唇角勾着浅淡的笑意,眼底却一片冰寒,“看来,父皇亲派给你的青州案,在你眼里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那股无形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李朗神色一紧,背脊瞬间窜上森森凉意,他弹劾楼序宁前半点没料到齐王会突然为她出头。
谢炤一番话怼得李朗哑口无言,正自窘迫,又觉龙位之上那道晦暗不明的眸光沉沉落落在他头顶,他那还有心思继续揪着楼序宁错处不放?
于是忙不迭跪叩于地,声音慌乱,急急辩解,“皇上!臣绝无此意!只是那灭门案实在诡异,凶手行踪难觅,臣……臣着实难查啊!”
庆阳帝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若你查不了,这刑部侍郎的位置,便不必再占着了。”
李朗闻言脸色骤变,身子伏得更低,恳声道:“皇上!臣保证一月之内,必查清此案来龙去脉,将凶手缉拿归案!”
不过寥寥数语的交锋,殿中局势已然翻转,处在风口浪尖的人已从楼序宁已然置身事外,反倒是李朗,成了那进退维谷之人。
其他朝臣纷纷对齐王会出手帮楼序宁的场面感到十分诧异。
他不应该因着赐婚更加恼怒楼序宁吗?怎会替她出头?
此时沉默的楼序宁另有他想。
这谢炤又琢磨着什么法子要整自己?
下朝后,有人余光瞥见楼序宁自大殿正门而出,便故意地拔高音量,字字句句带着刺,“楼御史,若非这桩婚事,你今日岂能安然无恙?你真觉着你嫁入了皇家,便能平步青云、高枕无忧了?”
楼序宁停下脚步,循声而去,看到出言讥讽他的那人正是大殿之上落得个狗啃屎的李朗后,当即嗤声一笑,“李侍郎说笑了,我自入仕来何尝不是本着自己的本事平步青云?即便没有这桩婚约,你照样是我的手下败将。”
“你!”
李朗最看不惯的就是她这副清高自傲的模样!不过一介女流,凭什么与他平起平坐?!
他被楼序宁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红,冷哼一声恼羞成怒甩袖而去。
“楼大人还是如此牙尖嘴利。”
楼序宁:“…”
刚送走一位瘟神,又来一位。
楼序宁掀起眼睑看去。
只见男人原本抱臂倚在墙边,姿态慵懒,见她看来,才直起身,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楼序宁后退一步,与他隔开一定距离,态度疏离,“王爷,又有何事?”
谢炤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鼻尖皱了皱,眉心隐隐染上不悦。
两人默然相对,片刻后,谢炤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楼大人,你就这么厌我?”
“是。”
楼序宁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她抬眼,目光坦然迎上,字字掷地有声,“你身系皇子之尊,占尽天下最优渥的境遇,却从不闻民生疾苦,不理朝堂动荡,整日只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沉湎骄奢淫逸,甚至——”
“总以戏弄我为乐,你说我凭什么不厌恶你?!”
楼序宁终是没绷住连日挤压的重担,将心头攒聚的怒火一股脑全撒在了谢炤身上。
这劈头盖脸的诘问,让谢炤怔在原地,他慌神好一会,狭长的凤眸中才涌起复杂难辨的情绪,眸光也逐渐变得幽沉。
“本王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
楼序宁懒得再与他多言,只转身,径直走下了台阶,直到踏足平地,楼序宁才后知后觉自己的一时冲动。
她缓下步子,最终停在原地,回眸去眺望高台之上,这一看,他们隔着数米对视,楼序宁慌乱错开他的视线,也不知是不是心虚所致。
楼序宁定神再望,恰见张公公躬身碎步到谢炤身旁,两人说了些什么,谢炤便跟着他离去。
她看着空荡荡的高台,忽然忆起昨日朝堂上的情形
……
楼序宁是真有些后悔方才脱口而出的那番话了。
庆阳帝一向对这谢炤心慈手软,应不会真罚三十大板吧。
敌国探子的死尚未调查清楚,楼序宁不再纠结谢炤心情好坏,正过身,一路行至宫门前。
宫门之外,齐正明早已在那等着她。
楼序宁加快脚下步子,来到马车前,直入主题,“下毒的可疑人抓到没?”
齐正明忙拱手行礼,回禀,“回大人,抓到了,但……”
楼序宁见他话到最后,神色愈发凝重,心中了然,问道:“那人不肯供出幕后主使?”
齐正明却摇摇头,声音压低,带着些恼意:“那人被灭口了,我们到的时候,就剩最后一口气,什么也没问出来。”
楼序宁闻言,脸色阴沉,周身的气压也跟着降至零点,自然垂落的手不禁攥得越来越紧,她沉默片刻,道:“送我去见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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