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寻常的割皮放血，那么倒也寻常无事，姜予梵如此坚持了七八日，都无事发生，这让去翰林院升当主事的顾思渡慢慢放下心来。非常忙碌的时候他抽不开身过来，只写了书信让家中的下人带过去问姜予梵的安好，确保得到了姜予梵无事的消息，顾思渡才会安心处理公务。
只有快些处理了这些事情，将一切都走上正轨，顾思渡才能更快地见到菩萨。顾思渡几乎睡在了翰林院，他要将主事从前积弊的那些事情处理了，而后再按着自己的心愿来，好好建设一下翰林院。
可惜了事情就出现在最后一日，就快要圆满的时候，好像专程卡在了此处，让人在最能触摸到希望的时候，狠狠跌落深渊。
姜予梵的手腕清晰可见的十处伤痕，道云为姜予梵包扎好了伤口，屋中的汤药罐子煮沸的声音顶着盖子，就等着病人一口喝下了。姜予梵本来也是要走的，这里的和睦一家的场景她是不想要看到的，可是就在此时，躺在床上的人咳嗽了几声，有了细微的动静。
就差一步迈出门去的姜予梵转过头，她看到了床上的人刚喝下药，即刻有了反应，睁开眼睛扶着床缘作呕吐状。那是才喝下去的药不能吐出来，姜夫人亲手用着自己的手捂住了姜予荣的嘴。
“儿啊，千万别吐出来，最后一次了，就这一次就好了，你忍一忍吧。”
从胃里反涌出来的东西很脏，但是就是有人愿意亲手去接，为了活命，为了让人醒过来。姜耀光在一旁也急得不得了，他顺了顺姜予荣的后背，也轻轻劝说道：“儿啊，努努力，使劲一把就能活啊。”
姜予梵觉得自己的手腕才刚包扎好的伤口生疼，像是又被划开了一道，她停留在这里，她想要看看自己的血到底可不可以救活姜予荣。
不多时，姜予荣终于将那汤药都喝了下去，靠在姜耀光的怀中虚弱地喘着气，但是眼睛也是缓缓睁开了，所有东西都是晕眩着的，也慢慢清晰出来。
姜予荣胸口急促地喘息着，他看清楚了这里的一切，这里简陋无比，并不是他的家中，他转过头却看到了自己的爹娘。他艰难晦涩地张开口：“爹，娘，这里是哪里？”
“天老爷啊，你终于醒了。”姜夫人捂着自己的脸喜极而泣，她等着一天等了好久，她终于等到了，她把自己的身子埋在姜予荣的怀中，她轻轻抚摸着姜予荣的脸颊，看着自己的儿子。
苍天有眼，她的儿子活过来了。
姜耀光看到自己的儿子说话了，也紧紧拥抱着姜予荣：“儿啊，你醒了，你醒了就好啊，就算是你醒了，让爹做什么事情爹都愿意，爹爹甚至可以为了你下狱。”
竟然真的活过来了，住持果然没有说错，既然如此那么就当是姜予梵也达成了约定，姜予梵说到做到，以后姜予梵的姜不再是姜耀光的姜，以后都不是了。
可是就在这时，她抬起腿准备离去，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爹娘，我感觉睡了好久，可是屋中怎么还有一个人在，那个人是谁？”
“那人是你的姐姐，姜予梵。”
“姐姐？”姜予荣摇摇头，“可是姜家从来都没有姐姐啊，这是从哪里来的姐姐。”
姜家从来就没有说过有这样的一号人物在，而就在这时，为了撑场面的姜耀光还特意对姜夫人道：“你让她过来给她弟弟瞧一瞧，她弟弟想要看她一眼。”
姜夫人应声点头，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来到姜予梵的身边去，她说：“予梵啊，你快去看你弟弟一眼，你救了你弟弟，你弟弟要看你呢。”
“夫人恐怕是忘记了，姜家没有女儿，”姜予梵不愿意，凭什么她要为了别人助兴，她说，“你们别忘了，如今人已经醒了，我和姜家彻底断绝了关系，从此后两不相欠了。”
话不能这样绝情地说，姜夫人才要拉住姜予梵，可是她忘记了，姜予梵的手腕才包扎好，她一用力拉扯，姜予梵的手腕和姜夫人的手上都是鲜血。
血，到处都是血。
姜予梵头晕乎乎的，她才刚失血，如今怎么都站不稳，若不是道云在一旁撑着，她就要摔倒。多亏是有道云在，好让姜予梵有了依靠，晕倒在了道云的身上。
道云举起剑拉开距离：“姜夫人，请你放手。”
屋中又是剧烈地咳嗽声，还有一声爹的叫喊，道云只看到屋中冲出来一个人影，姜耀光看到自己的夫人手中都是血，又看到道云举着剑，他看到了姜予梵装死靠在了道云的怀中，他无比愤怒。
这个姜予梵真是太过分了，竟然要对自己的夫人，对她的母亲动手。姜耀光怒火中烧，就是这样虚弱的一个人竟然能把他搞垮，那些交上去的证据，不是亲自在姜家生活过的人，是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他想了许多种可能，将家中所有的一切都排查了之后，他猛然发觉了不对。
这些只可能是姜予梵。
而此刻姜予梵手无缚鸡之力，可以任凭他的摆布。姜耀光想起了自己受到的那些痛苦，受到的那些折磨，他在牢里被人逼着问清楚了那些家财，他遭人毒打，日日夜夜不能睡觉，而他经历这些的时候，姜予梵却在外面逍遥。
此刻不过是让姜予梵来见见她的弟弟，她都不愿意。
这是她欠自己的，姜耀光这样想。
“放肆，你这个逆子！”
姜耀光抬起手直接就抓紧了姜予梵的手腕，酸胀的疼痛让姜予梵又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皮，看着自己的父母拉扯着自己，把自己往姜予荣的面前去带。
就因为姜予荣的一句话，因为他的好奇。
“佛女手上有伤你们在干什么！”道云被吓坏了，她的力气没有两个人那样大，她拉扯不过，抱着剑又太累赘，但她在这一刻，只能紧紧地抱住姜予梵，丢掉自己的剑。
对于一个习武之人，丢掉自己的剑那是大忌，丢掉剑意味着要放弃自己的性命，可是若不放下剑，姜予梵会没命。
落入姜予梵耳中的是娘亲的哀求声，父亲的愤怒声还有道云绝望的声音。她想要安慰道云，想要告诉道云没关系的，她没事的，她已经不疼了，马上她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可是这些声音逐渐远去，她怎么都抓不住，她不能保有自己的尊严体面，她甚至不能保留住自己的手腕。事到如今她才明白，什么都可以流走，人在临死之前，是什么都握不住的。
那一口气，所有的挣扎对错，都没有人再与之分说了。
没有机会了。
姜予梵缓缓闭上眼皮，好累，她只想要好好睡一觉。
但她又听到了道云的声音，道云在喊着不能睡不能睡。
为什么不能睡，姜予梵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思索，但是她根本动不了，好难想，想不明白……
“菩萨，菩萨！”
姜予梵又听到了唤她的声音，只有顾思渡一个人会这样唤她，她想要扯出一个笑来，她想要多争辩几句，她不是菩萨。
她是姜予梵，她是假菩萨。
她还想对顾思渡说她不能去顾府了，她或许早早就该抛弃一切，她就应该死在沉香寺，死在八岁的最好的时候，这样整个世间就会忘记她。
她不该活。
可是她在这世间，总有人还是记挂她的，比如道云，比如顾思渡……
姜予梵想到这里，嘴角慢慢上扬，她想有那么几个人记住，也还是好的，也就值得了……
可是顾思渡为什么在这里？
道云本来要崩溃了，她尽力地哭嚎，换来了外头的小僧人去喊住持，跟着住持一同赶到的，还有刚忙完一身疲惫回来的顾思渡。
今日顾思渡本来可以早些回来，但是公务缠身，他多停留了一会儿才赶往沉香寺。他算好了日子的，今日是菩萨放血的最后一日，他要带菩萨走，回到顾府里过好日子，那一百两他没有收到，不能作数的。
可是他一到寺庙就看到了住持往后院赶，他快步跟上，和住持一起来到后院。
这一来可不要紧，他看到了菩萨面色惨白，倒在道云的怀里，手上全是血。姜夫人拖拦住了姜耀光，泪花满面，看到有人来，她大声哭喊：“住持，您快劝劝，耀光要杀了他女儿。”
此话一出，姜夫人就被甩开衣袖摔倒在地，姜夫人额头撞到了椅子，肿了一大块，这时候姜耀光大喊：“你个没用的妇人，我何曾要杀了她？”
“只不过要她去见见她弟弟。”
“但是，她死了又如何呢？”
顾思渡抬头，他看到了屋中趴在床上已经醒过来的姜予荣，他探出头来虚弱地咳嗽了几声，连床都下不来，但是还能喊爹娘，只会喊爹娘。
“你们别争了，爹爹，我不看了。”
就为了看一眼，就要如此强迫吗？顾思渡咬牙切齿，他从姜耀光的手中抢走了菩萨，他把菩萨抱在怀中，手按住了伤口，对道云道：“快去找东西包扎止血，快！”
“施主，”住持眼见如此景观，叹了一口气，“这里是佛门之地，不能乱来，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实在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人已经救活，明日收拾，带着回家去吧。”
姜耀光满腹的怒火，他被推开只能无能地看着顾思渡，在住持开口前，他双手合十，压制住怒火行礼，他的心中还未曾能为报复姜予梵而不畅快。
此时，沾满鲜血的不只他。
“住持，我们回家，那他们呢？”凭什么赶走的是他们，“住持您可要知道，沉香寺的香火，可也有我的一份力气。”
“施主，你要做的是答应自己的承诺，沉香寺虽然受着香火供奉，但是心中不敬供奉再多的香火也不能如愿，也是白费力气，这样的香火，沉香寺也无心接受。”
“那你这寺庙以后怎么办？”
“沉香寺靠佛祖菩萨庇佑，施主不用担心。”
住持行了礼鞠躬，不再和姜耀光言语，他对顾思渡道：“带她包扎止血，回去吧。”
“住持，”顾思渡字字重音，“明日我要带菩萨走，可行否？”
“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等她醒了再说，还有些话我还要交代给她。”
顾思渡不多问了，救人要紧，他对住持点点头，把人抱着回屋里去。道云带上了东西抓住了自己的剑，紧紧跟过去，此去一别，就是彻底断掉了姜家的一切。
顾思渡转过头来，他对姜耀光和姜夫人，还有远在床榻，没有看见一面姜予梵真容的姜予荣，他说：“从今后，菩萨身子里换了新血，姜予梵的姜，不再是姜家的姜，请你们以后别再打扰。”
“我替菩萨，圆满她最后的心愿。”顾思渡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后院禅房如同叠峦，此时已经一片漆黑，姜夫人还要说话，但是暮鼓声传来，她再往前，只能得到了住持双手合十的阻拦。
他们的女儿真的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顾思渡：还好我赶来了！谁欺负菩萨我弄死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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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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