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泠迎风站在甲板上,一身束腰窄袖的黑衣劲装,外罩皮甲,腰间那柄绣春刀刀鞘上的银饰正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她很快转身走下来,两人默契地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上差,您的饭食做好了,还是送进官舱吗?”
说着,运丁端起盘子。行船伙食列盘盈桌那是不可能的,一个盘子里能有米有肉有菜已算高规格了。
“给我罢。”
裴泠伸一只手接来,端着便往船舱方向走。行经身侧时,谢攸稍往旁边让了让。
“学宪,您的也好了,替您端进去?”
谢攸摇摇头:“不必,今个我在外头吃。”
运丁便起身拿来一个矮凳:“学宪,您坐。”
谢攸坐了下来,抬头遥看远方,视线廓然朗清,两岸居民聚居,市肆鳞次。
“这里是杨村?”
运丁回道:“正是杨村,学宪是第一次下江南?”
他点了点头。
“怪道呢,初乘远舟有呕逆之状太正常了,待过五六日便会好转,学宪再熬一熬。”运丁递去一杯水,“学宪不过弱冠之岁吧?”
谢攸答说:“年方二十有一。”
“学宪有卫玠之风骨,宋玉之神韵,果真是风华正茂时!”运丁咧着嘴,露出白牙,笑容淳朴又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你叫什么?”谢攸问道。
“赵铁山,学宪叫我铁山便好。”
“铁山,承蒙谬赞。”
又有几个运丁闻声围上来,铁山一一介绍,稍聊几句后他们便发现这位钦差大人有问必答,很是谦和好相处。
铁山由衷道:“学宪不似其他大人峨冠危坐,与我等军户杂处,还如此平易近人。”
“学宪是哪年进士及第的?”忽而有人问道。
“去年。”
那人旋即奉承:“学宪弱冠之岁便摄提学要职,圣上何等器重,说不定能封疆入阁哩。”
“来日就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阁臣。”铁山一壁笑呵呵地附和,一壁把米袋子拉开准备煮饭。
谢攸见那堆米粒表面有几处毛毛的黑色斑块,已是霉变了,而他们仅是稍作清洗便投入锅中熬煮,便问:“你们怎么吃发霉的米?”
“回学宪的话,我们这船的运丁俸禄都被扣完了,只能食霉米。”铁山想了想,又说,“学宪放心,这口铁锅都是先给您和镇抚使煮吃食,我们煮过后也会用清水洗刷干净。”
谢攸只问他:“俸禄为何被扣?”
讲到这个,那就有得好说了,运丁们的抱怨就像洪水找到决口,轰鸣着冲出来。
“漕粮正粮每缺一斗,本可从耗米中扣,奈何每过闸关钞关,官吏层层盘剥,犹如细沙过漏网,哪还有得剩?耗米扣尽,漕粮但凡有损耗就得扣我们的月粮行粮,到京仓时他们那帮吏员用小底大口铁斛验收,一石漕粮仅能装六斗,这让我们把月粮行粮扣光也补不齐正粮啊!”
“唉!漕粮抵达京仓后,还要孝敬茶果银给斛工和经纪,否则他们有一百种方式让漕粮验收不过,什么受潮了,掺土了,要重新晾晒,要筛出泥土,否则别想入仓。如此一遭下来,八成就滞留京师了,不仅食宿自费,还得付滞留费给仓场总督衙门,呔!”
“还有那帮在通州张家湾贩卖粮食的奸商,一群黑了心肝的豺狼!也不知他们是从哪儿运来这么多粮食,专就做漕军生意,一旦有一艘漕船验收不足额,他们便以高价卖出,我们付不起,不得不去借‘京债’,最后沦为债奴!此次未及时南返,我们已是倾覆身家!”
“还没完,待回了苏州卫,等着我们的就是罚俸降级!”
谢攸为官满打满算刚要一年,对漕运诸事确实不清楚,如今乍听漕军士兵的真实境况,唏嘘不已。他伸手制止铁山煮霉米:“船上不是有粳米,也有新鲜蔬菜和猪肉,你们去拿些出来煮。”
铁山赶紧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学宪,这些都是用您和镇抚使的廪给购入的,是你们吃的,我们运丁不能动。”
谢攸道:“把我那份拿去吃不要紧,若不足就来我这儿支取银钱,停泊时再买便是。陈腐之谷,蚀人五脏,乃毒邪之物,不可再食。”
“学宪,您真是一个好官,其实……”铁山半抬着眼,试探地问,“为解决漕军债务问题,朝廷也允许我们南返时附载土宜,譬如北直隶的枣子栗子,山东的棉花。若学宪允许,可否让我们在天津和济宁带些土宜回苏州售卖?”
谢攸自然道好:“既是朝廷允许,有何不可?”
运丁们闻言,顿松一口气,神情无不雀跃。
*
又过几日,晕船症状大有好转,身体好受之后,便也有了发现美的眼睛。谢攸不再蜗居官舱,白日里基本都在外头。
在天津停靠一夜后,他们继续南下,途经有“沽上小扬州”之称的杨柳青,果真一派江南景,杨柳依,燕双飞,舟自横。
所以真正的江南又该是如何景致?
烟雨朦胧,撑起一把油纸伞,听雨水打湿屋檐,看乌篷船儿逶迤前行。文人笔下总有一个江南,待抵达南直隶,恰是春三月,谢攸十分向往。
偶尔他也会在甲板上碰见裴泠,点头之交,连说话都省了。
这日,他们到达济宁。
运丁们在落铁锚,谢攸则站在船舷上感慨:“济宁是个好地方,孔孟之乡,人文渊薮,八圣皆诞生于此,诗仙李白也在这儿住了二十余年,写下许多名传千古的诗词。”
铁山笑得憨厚:“学宪,今夜我们就宿在济宁,您也可以下船走走。”
谢攸提了提袖摆,声音里透着兴奋:“好,那我便下去走走。”
甫下船,便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竟是裴泠。
她缓步而至,说道:“济宁有家医馆,卖的古法药贴可解舟车眩晕之症,不若我带学宪前去?”
谢攸作一揖:“多谢镇抚使关心,某已大好了。”
裴泠不言,抬手一请,无形之中带着压迫,他无法,只得跟上。
运河城镇大多经济昌盛,济宁街头百货云集,商民攒聚,所见皆是一片繁荣之象。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的走位,裴泠在前,谢攸在后,奈何她越走越慢,于是他也慢了下来。与其他急行的路人一比,二人走得就像黏糊糊拖在地上的蜗牛。
走着走着,裴泠忽地笑出一声,顿步转身:“我与学宪至少要共处两月,学宪不必终日拘束。”
谢攸抬袖咳了咳:“某并未拘束。”
裴泠闻言又往前走,这回他只能与她并行了。
“学宪八岁便能览典籍通章句,以奇童被荐为翰林院秀才,而后更是不负众望,三元及第,陛下很是赏识。”
谢攸朝北京方向拱手作揖:“蒙圣上谬赏,微臣惶愧难当。”
“南北直隶的提学御史是大差,往年提学官选人除了行检庄饬、学问该博外,还得年届而立之岁,盖因年轻缺乏办事经验,学宪可知陛下为何让你提学南直?”裴泠不等他回答,继续道,“学宪文章优赡,陛下期盼学宪不仅写得一手好文章,还有能力有魄力将想法落于实处,只是学宪或许先得学会一件事,”她看向他,“莫要只听他人一面之词。”
谢攸不解:“镇抚使何意?”
“那帮运丁在学宪跟前倾倒苦水,虽所言亦不假,但万物皆有两面,学宪可知那另一面是如何?”
他顿一顿:“镇抚使请言。”
裴泠缓步述道:“漕军受官吏层层盘剥,但他们从农民手中征粮时用鼠耗、过湖米、过江脚米为由头加征羡耗,验粮则淋尖踢斛,与官吏作法并无二致。
“朝廷确实允许漕船南归时附载土宜,且免征税钞,但一艘漕船最多不能超六十石。能征用漕船的除了锦衣卫还有宫中宦官,若是碰上宦官,他们一石都没得装,所以在通州起航时还是一艘空船。那日他们问你诸多问题,不过是试探你懂不懂漕运,见你不甚了解便胃口大开。他们在天津装的就不止六十石,遑论今夜还停泊济宁?有钦差在船上,钞关便不会上船查货,本只有六十石免税,如今就算装满满一船都无需缴税了。”
这些弯弯绕绕是谢攸没有想到的,他怔住了,面色有些发白。
裴泠看他一眼:“学宪可还想听?”
“镇抚使请言……”
“徐州段漕河因引黄河水,易泥沙淤积,而船越重吃水越深,有些地方空船能过,满船就不一定了。学宪可曾听过百步洪险滩?夏季水涨深阔,河流湍急,冬季水位过低,河床巨石露出水面,船只撞即覆溺。如今不知是否到了春季汛期,要是降水不足,船吃水又太深,很容易撞上暗礁。”
谢攸的心情复杂,稍顷,实实在在弯腰作了一揖:“是某思虑浅狭,办事未精,承镇抚使直言,方幡然顿悟,受教了。”
裴泠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随即一个抬手,谢攸会意,两人接着往前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