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杯水喝罢。”沈韫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下巴颏往那案上斜。
裴泠便起身走至案前,倒了水递与她。
那水悬在两人之间,沈韫看了眼,抬起手,却不是接来,而是推过去。
“这水是给大人的,大人方才侃侃而谈,一定口渴了罢?”
裴泠微微抬了一下眉毛,嘴角撇出莫可名状的微笑。
空气中已有那么几分互相较劲对峙的意味。
“确实渴了,多谢沈姑娘。”她将那杯水举起来,饮尽。
沈韫回以一笑,稍作低忖,便开口叙道:“大人前头都没说错,自从认识世坤后,借着宴会雅集,我时常带糕点给他。他爱煮茶,学他父亲的样子,小小的泥炉上总煨着紫砂壶。不拘我带什么,他总吃得干净,寻常的桂花糕,他要赞它软糯得恰到好处,若是绿豆糕,便说经我手做出来的豆沙馅格外细腻绵密。我们什么都谈,什么都聊,他声音温柔,能将市井俗事也讲出诗情。我不是石头冰块,我也有感情,他在我眼前,是真实的,贞女烈妇这些虚名很快就被我抛之脑后了。可我明明没再下毒,只那点计量绝不会危及性命,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你在暗示什么?”对她这番说辞,裴泠显然一个字也不信。
沈韫抬首,凝着眼:“我说的句句是实,若真是我曾下的那点微毒最后害死了他,那么这罪我认。”言讫,她试图站起,双脚刚撑起身体重量的刹那,顿觉天旋地转,身形晃了晃,险些颠踬。
裴泠适时伸出一只手,托住她纤细的肘弯。恰到好处的支撑。
沈韫站稳,手肘旋即一转,五指,连同整个手掌,抓在裴泠前臂上。攥住。
“大人又杀过多少人才有如今的地位?”
裴泠警敏地捕捉到她语锋的尖刻,更品到她风貌楚楚中带着的那股厉气。
“你怎么不服罪呢?”沈韫忽然怪腔怪调,“大人敢说所杀之人皆是死有余辜?敢么?如果我不是好人,那你也不是。”
那扇窗彻底被刮开,刮得大开,书页哗啦啦地翻。天风曳着一团云,从窗前流荡而过。阳光泼进来。
沈韫原本苍白的、怯生生的脸,此刻竟泛出红来。
二人对望良久,离得那般近,都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
她卸了劲,手松松搭在裴泠臂上。
“大人方才说,如果我有大人这样的机遇,也能如大人这般与天下男儿同台争锋。那么大人,”沈韫歪头一笑,“您能给我这样的机遇吗?”
*
下晌的太阳在纵火,一团团的云皆化成烟散尽了,天空只余一望无际的蓝。
谢攸和程安宅并肩而行,抹过州衙门前照壁,从仪门穿进来,便望见坐在大堂“明镜高悬”匾额下一脸凝肃的裴泠。
“上差,您回来了?”声音先飘飘然入内。
裴泠眸子一抬,便见程安宅着无纹饰素服,绖带系腰,在堂下站定。
一旁的谢攸也穿一身素,那白衫皱皱的,还有污痕洇开,头发瞧着也毛燥,问也不必问就知发生了何事。她懒得再看一眼。
今晨事出猝然,未及言说,现下见人都在,裴泠便拣了些要紧的道来。末了谈及沈韫则是一通含糊过去,只道待她身子好些了便押来衙门细审。
这事程安宅乐得不沾身,凡事你说了算,别叫他拿主意就成,自是忙不迭道好。
谢攸见谈话终了,方才启口:“镇抚使,程州台,容我先告辞,回趟分司衙门换身衣服。”
“要得要得。”程安宅点头应着声,见人走远了,有意无意地同裴泠提了一嘴。
“上差您是不知道,梅府仆妇,忒也凶悍!鸡蛋菜叶子轮番地砸过来,学宪又是个实诚人,念及梅老先生之灵,就这么生挨着。”
裴泠接了话茬,语含不悦:“明知会被打还去?他傻的?”
程安宅也是有心缓和二人关系,正欲替谢攸再讲些好话,冷不提防那尖刺刺的话锋竟给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了。
“他傻你也由着他?眼见他被打你也不上去帮一把?”
“我……下官帮了呀!”
裴泠从顶到踵将人扫一遍,头冠齐整,衣衫毕挺。帮了?
程安宅好生冤枉。真不是他不帮,动手的仆妇壮得像头牛,他上去拦了那么一下,大巴掌就像如来神掌似的挥过来,他为了避开,一下就别到了老腰,此刻还疼着呢。
说到底,嗐,他刚刚多管什么闲事,真是把火往怀里扒拉。
*
多美的黄昏,晚霞在人间乱泼颜色,檐角飞翘,犹自恋恋不舍,将那天边残存的一缕熔金流霞,柔柔勾缠了去。
多么美的黄昏,可谢攸却无心欣赏,与裴泠这样悬而未决的状态,一颗心落不到实处,总是抓心挠肝地难受。
不管了,他想。受不了钝刀子磨肉,再找她一次,务要弄清楚不可。
就这么巧,迎头碰见裴泠沿长廊走来,一双乌皮靴踏着清脆跫音。
那厢的裴泠,正在脑中反刍沈韫说过的字字句句,直觉怪异。一门心思地想,自然没发现对头来了人,待得看见,身子一扭,直直就往园子里去。
谢攸反应也快,回身下廊从另一边绕过来,在前头堵住她。
裴泠双臂在胸前一交叉:“又怎的?”
“我想,”他清了清嗓,“只是动动笔杆子没有诚意,我——”
“怎么,你现在要来碰碰嘴皮子?”
“……我是诚心来道歉的。”
“多诚心,负荆请罪啊?”
谢攸神色认真:“如果这样你能消气,有何不可?我知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什么过分的事,虽想不起来,但——”
裴泠因着沈韫之事,心里不安宁,又吃他一拦,很烦。也不等他说完,举步要走。
谢攸移步又挡住。
裴泠用最后一点耐心搪塞道:“事情过去了,让开。”
他这次是存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心思来的,岂肯放走她。
“你在敷衍,不是真心实意,你明明还在生气,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非要刨根问底?”这下裴泠的脾气上了脸,语气很冲,“就当我脑子里有几根筋搭错了,这两日看你不顺眼,现在搭正了,又顺眼了,成不?”
谢攸硬邦邦地答:“不成。”
什么人啊这是,阴魂不散,烦死她了!
“非惹我不可?”
“不敢,只想弄个明白。”
“闪一边去!别逼我骂你。”
话语落地,两人之间一阵空白。
她凶极了。他其实难过,自己也不发觉。挨挨延延地不肯让道,表情硬是只剩一个,委屈。
裴泠也知自己话说得重了,咬了咬唇,想说算了,不跟他计较了。可一抬头,竟又见他这副委屈状,火气噌噌就往上冒:“你这什么表情,是我在欺负你吗?”
谢攸摇摇头。
裴泠登时发作了:“把你那表情给我收一收,难看!”刚提起脚,她侧头再警告一句,“别跟着我!”
言讫,绕过他,大剌剌地走了。
谢攸像挨了一记闷棍似的呆呆站着。
他知她是个大泼墨脾气,气头上的话,他不用往心里去,可……那也太凶了罢?
此番亦是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怎么忽而就成了两个冤家对头人?弄不明白,很想弄明白,她又不让他弄明白。
那处蔷薇花扭缠在架上,藤蔓拉拉扯扯地勾绕不休。谢攸走过去,随手抚过其中一朵最红艳的。
嘶,冷不丁被扎了下。一瞧,枝上全是芒刺。
夕阳彻底落了,暮色如潮退去,远山轮廓渐失,明月高升,银辉清浅。人间掌灯了,昏黄的光晕自薄薄窗纸后晕染开来。
州衙厨夫又送来了炒热的粗盐包,谢攸敷在他顾盼不得的脖颈上。
只能这样了罢,他想。她就是一个铁人,他硬又硬不过她,软又软不化她,他无计可施了。
两间屋子隔着一道薄墙,两盏灯檠,两团光晕,各自燃着。
回屋后的裴泠心中也不是滋味,他那副忐忑为难的表情令她心烦意燥,她不是做事拖泥带水、黏黏糊糊的人,她也想干脆挑明讲话。
可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那夜误喝了周大威那个二愣子的九窍吐真方,然后脑子错乱亲了她?她能这么说吗?她不能,也更说不出口。
既然一开始要当作无事发生,她只能忍下来。可转念一想到,那夜后来还是她把他背回去的,她又气个半死。被冒犯的是她,她还得帮这个始作俑者擦屁股,这是什么道理?
让她更感到憋屈的是,他是中毒导致的狂浪,并非有意如此,她这么朝他撒气,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她过分吗?
灯油消耗着,夜渐深,一双人影挨近灯檠,两张唇便浮现在跃动的焰光之上,烛火一颤,青烟两缕,自焦黑的灯芯袅袅而起。
黑暗瞬间合拢。
管他的,她想。不要同情男人。
裴泠心安理得地阖上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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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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