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被船工挟持上了船,进到舱室,一股腥气混着发霉的味道直冲鼻腔,入目是七弯八拐的狭窄通道,一路行去,两旁舱室里不时探出几个脑袋来,全是赤膊纹身的汉子,一双双幽幽的眼将她上下打量。
转了三四个弯,终至一扇舱门前,那船工也不通报,将门一推,便把她搡了进去。
精卫抬眼便见一张用黄铜镶补四角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一坛酒,坛子旁一个脸大的碗,忽而有一只蒲扇大手端起那碗,咕咚咕咚,酒水灌入阴影中的一张口内。待那大碗哐当一声被掷回桌面,方才露出碗后面容。
那是一个肩宽背厚的年轻妇人,头发用一根犀角簪子贯定在脑后,梳得很紧,脸皮都被吊了起来,两道浓眉斜插鬓角,面相十分威煞。只听她打了个酒嗝,漫不经心地问:“你是精卫?”
“是。”
那妇人见她面无慌张之色,倒有些诧异了:“你不怕吗?”
精卫很淡定,回说:“上了贼船,怕还有用吗?”
妇人闻言豪迈地大笑两声:“好好,是个有趣的,我喜欢!”
精卫只顾将这间舱室环顾一圈,但见壁上悬着鱼油灯笼,昏黄火光随着船身摇摆着,四下里堆满了油毡布蒙着的货箱,足足垒了三层。
“没想到她竟跟倭寇有勾结。”精卫道。
“你在说裴泠?”
“明知故问。”
妇人又笑:“‘勾结’两个字我不喜欢,我和裴泠只是有些私交罢了。还有你说倭寇,那更是大错特错,我是海商,跟倭国绝无关系。”
精卫冷哼了声:“海商、海寇亦或海盗本质上都是一样,你们与倭人勾结在一起,劫掠沿海。”
“小姑娘不懂,我不怪你。”妇人大度地道,“出海行商被视作叛逃,当地官府为避责就将海商称为倭寇。我也不欲在这称呼上跟你费什么口舌,与倭人勾结的海商确实有,但我孟三跟谁都可以做生意,就是不和倭人做生意。”
“胡吣跟我?”精卫脸上有不屑之色,“隆庆开关后,地方商人可以出海贸易,你们放着正经生意不做,为寇为盗,还狡辩什么?”
“好一张利嘴,既如此,且叫你孟三娘说个明白。你说的隆庆开关,开甚么劳什子的关,不过开了一条屁股缝!独许福建那几个口岸的海商出洋,一堆规矩制度掣肘不说,还要纳甚么引税、水饷、陆饷、加增饷——呸!层层盘剥之下,偏生还有一群杀才官吏从中刮油水。我们海上搏命挣来的银钱,倒教他们刮了个干净,赚个鸟钱!你道是我们不想正经做生意?实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言着,孟三突然笑笑,“要说到这点,精卫姑娘合该与我们惺惺相惜才是。”
精卫听出言外之意,问她:“裴泠是何时知道我底细的?”
孟三含笑不说话,倏地立起身来,踱至跟前,抬手摸了摸她鬓角,而后忽地指间发力,哗啦一声响,竟将她面上那张皮子整个撕了下来。
乍见真颜,孟三的笑一下僵在脸上。只见精卫脸上,自右颊底下斜剌剌一条长疤,如蜈蚣盘踞,直爬至左眼睑之下。
“我的好姑娘,哪个杀千刀的给你脸上划了一刀?”
精卫面无表情,孟三这个动作令她回想起那日在坟头,裴泠曾伸手揩她鬓角上沾的泥,所以那时候就被发现了吗?
“裴玲是如何得知的?”精卫又问一遍,她自诩办事妥帖,到底会是哪里出了纰漏?
“既然知道你搭台死节的目的是她,又怎会猜不到你是谁呢?你也是她南下的目的呀。”孟三望定精卫,笑嘻嘻地说,“金兰会的教首——常羲娘娘?”
“是我。”她极干脆地承认了。
孟三给她竖了个大拇指:“我说常羲娘娘,您胆子也忒大了些,明知裴泠是来拿你的,反倒还迎上去,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惜了,最后不还是落在我手里,功亏一篑啦!至于裴泠是如何猜到的,细情嘛我也不知。她信中只提了一句,说你给自己取名精卫,那常羲和精卫都出自《山海经》,她当时便知自己所料不差。不过,还有一桩事令她好奇,便托我来问一问你。”孟三顿了顿,“你是假的,那真的沈韫去了哪里?”
“死了。”精卫答道。
“被你杀了?”
精卫摇头:“她是自尽的。”
孟三“嗐”了一声,说:“又一个殉节的,什么狗屁贞女,为个男人殉节太不值当了。”
“最后倒也不是殉节。”精卫轻叹。
“哦?这是何意?”孟三浓眉一皱,疑惑道,“既不是被你杀了,也不是殉节,那她又是如何死的?”
精卫细说来:“邹老爷查到沈韫八字作假一事,散布谣言污蔑她是觊觎邹氏家财,沈韫便想搭台死节自证清白。邹家得知后害怕担责,把她送去了乡下庄子,我也是在那里认识的她。
“沈韫跟我说她有罪,她该死,为了当烈女,她曾给邹世坤下过毒,虽则立时悔了收手,但邹世坤的身子骨却日渐虚弱,她便笃定是自己那番作为种下的病根。
“她言殉节是服罪,让我不要阻拦她,我叫她写出当时下药的方子来。她以为加了砒霜即是剧毒,但其实那方子并非什么毒药,而是祛痰平喘的方剂,因砒霜特性大热大辛,所以医家常用于寒症和痰积。且她还是叫丫鬟去药铺抓的药,你说哪有药铺掌柜敢把夺命毒药称给内宅女眷?要真是能吃死人的方子,早惊动官府查办了。
“知道真相后,她如释重负,也就不那么执着于搭台死节了。可就在这节骨眼,她父亲来了信,收到信后的当晚,她就悬梁自尽了。”
孟三不由问道:“那信里写了什么?”
“信里一字一句我都记得。”精卫缓缓道来。
【父自幼教汝读书明理,不意竟育出蛇蝎心肠。尔投毒之事,已从汝母口中尽知。吾门清白传家,何曾出此魑魅之行?尔实不配为沈氏女!
若此事传扬于外,为父乡党清誉尽覆,尔弟尔妹皆受牵累,吾家皆毁于汝手。
闻汝欲搭台死节,何必作此张扬?既在庄中,便于庄中了结。汝死后当以烈女礼葬,入祠受飨,岂不全尔心志?
呜呼!父泪枯于纸,心裂于笔。好自为之,莫再辱及先人。】
精卫甫说完,便听得孟三骂道:“分明是怕闺女带累他那张老脸,倒把死说得比唱还好听。事情真相不见他探究,一封信就叫闺女以命抵罪,抵的哪是罪,抵的是老子那点虚名!”
精卫接言:“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父女至亲,终不敌三寸浮名、一世清誉。利之所在,心之所向,千古皆然。”
两人一时相对无话。半晌后,孟三道:“所以沈韫死后,你便用了她的身份,在烈女祠搭台死节,设计让裴泠救下了你?”
“是,”精卫坦诚道,“我那时正不知该如何接近裴泠,是沈韫的事给了我机会。”
“你又怎知裴泠会来救?”
精卫实话说:“我不知道,只是赌一把。”
孟三抬手连连点她:“你啊你啊,你是不曾打听过罢?裴泠可不是什么好人哩!她本不是会管闲事的,也算你运气好,碰上她心情不错。想我都与她交情多年,求她办件事,十遭里倒有九遭碰钉子。那难得应承的一回,非得叫你作揖赔笑、说尽好话,三番五次地求告。好容易点头了,办起来又推三阻四,每次把我怄个半死。可一轮到她有事要我做,但凡下她一次脸,能一整年不带理我的。我苦啊!”
精卫听出她与裴泠交情不差,倒是有些好奇,这俩人又是如何交上关系的?
孟三这壁厢也盯着她的脸,口吻惋惜地说:“我的好妹子,瞧瞧,头上又多个大疤。”
“皮相罢了,有什么所谓。”精卫毫不在乎,反问她,“如今我落在你手里,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孟三笑着摆手:“方才随口唬你的,金兰会的事裴泠已告诉我了,孟三佩服。陆上没有活路,海上总是有的,把你的人都带来,有我一口饭吃,就绝不饿着你们。”
精卫只看她,不言。
“怎么,你不信我?”
“我信,私通倭寇是谋叛罪,她那么大个把柄落在我手上,我有什么不信的?”
“把柄?”孟三放声大笑,“你也不看看自己身处何方,这儿可是汪洋大海,我便是放了你,你也游不回去。还有,最后与你说一次,再讲我是倭,我可真对你不客气!”
精卫识趣道:“海商,总行了罢?”
孟三撇撇嘴:“这还差不多。”言罢,她走到桌边,抄起酒坛,倒了一满碗端过来,举高至精卫面前。
“喝了这碗酒,你就是我妹子,以后跟着姐在海上称王称霸。”孟三说得扬扬自得,“你是不知道,虽然大明看不起你姐,可姐在爪哇、渤泥满、剌加还有暹罗这些地方,可是地位超群的哩,那群蛮人待我那叫一个敬爱有加。”
精卫呛她道:“你在他们面前的身份,其实是大明赋予你的。蛮人爱的是铁货铜钱、丝绸陶瓷,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他们还会待你敬爱有加吗?”
孟三听了倒不气:“你这人也有趣,被逼到这份上了,竟还帮着大明说话。”
“我只是实话实说。”精卫道。
“你到底喝不喝?”孟三举得不耐烦,横眉竖脸地,“不喝等会就把你戳两刀,扔海里喂鱼去!”
尾音未落,精卫一把抢来碗,咣咣往嘴里猛灌,喝得弯腰直咳嗽。
“这才对嘛!”孟三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忽地想起什么,“唉哟,差点给忘了,我们裴大人还有一件事要你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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