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鸡啼,日头昏昏露出,驿卒早将三匹马儿备妥,栓在树上任其啃食沾露嫩草。
忽听得吱呀门响,裴泠一身玄色劲装率先走了出来。她将臂上的包袱挂上马鞍,动作间倏睃见谢攸那匹马的马鞍扣虚悬着,于是先四下里望了眼,随后走过去伸手一拉,那皮带旋即又松脱两分。
过会儿谢攸也提着包袱走出门来,见着她忙作揖问早。裴泠回了一笑,默不作声地看他在那儿理行装,竟是丝毫未察觉。
谢攸刚理妥,便翻身上马,谁知下一瞬,马鞍即往右侧滑脱了,此时他左脚才探进镫里,那右脚还悬在半空呢,整个人直接歪将下去,慌得他急忙去捞缰绳。身下马儿亦觉不适,扬蹄打了个旋儿,眼见就要掉下去,他口中“欸欸”个不停,只得趴着死命攥住鬃毛,废了老大劲方才稳住身形,真是好不狼狈。
裴泠早跨上自己那匹马,挽着缰绳踱过来,马尾悠闲地在晨光里扫出金弧儿。她偏头笑道:“学宪骑马前怎不察检下鞍带,扣眼儿松了都不知。”
谢攸闻言忙下马查验,果真是鞍带没扣住,紧好鞍便跟裴泠道声谢:“幸亏镇抚使提醒,否则前头山道颠簸,怕是要出大丑了。”
裴泠不言,催马往前行几步,掠过他身侧时唇角不由往上一勾,暗笑这个呆子。
那厢宋长庚来晚了,连声致歉。稍顷,三人都收拾齐整,江淮驿的驿丞和驿卒业已出来送行。简单道别后,裴泠扬鞭策马,三骑马蹄声嘚嘚,渐次远去。
此行一路风光甚好,道旁水田漠漠,远眺皆是一片片桑麻绿树掩映的村舍。他们途中未歇脚,一口气奔到了瓜州渡口,但见扬子江烟波浩渺,百舸争流,等待渡江的官商车马排成长龙。
一行人马随即坐上最快的一班船渡江至南岸镇江府,十五里过江东驿——此驿已属应天府。三十五里又过龙江驿,再是十里便可抵达南京。因渡江时无需等船,没耽搁片刻功夫,自卯正出发,到南京也不过午时末的样子。
耸立于三人面前的乃是仪凤门,地处南京西北角的这个城门有些特殊,它属于内十三门之一,但因直面杨子江,又直接暴露在外,故而该门所在的城垣段,是南京内城十三门中最为稳固雄险的。城门直接嵌入在狮子山和绣球山之间的隘口,修得异常高大厚重,仿佛与两侧山巅齐平。
只见那城墙底下早侯着位戴乌纱帽、穿青袍的官员,并数十个青衣皂隶排开仪仗。见裴泠马鞍将至,他忙急趋数步上前,撩袍就跪。
“微臣南京礼部右侍郎王简恭请圣安!”
“圣躬安。”裴泠往上抬手示意,“王侍郎免礼,请起罢。”
王简随即起身,亲自来执住辔头,仰起脸赔笑着道:“下官在此恭迎上差,原算着时辰该是未时抵达,不想两位钦差马快,竟早到了两刻,倒教下官险些失礼了。”说着,他又朝后头的谢攸打拱问候。
谢攸不敢失了礼数,忙翻身下马回礼。宋长庚也赶紧下来,立在谢攸身侧,王简瞄了眼,以为是随行小厮,便不再留意,只顾讨好还高高端坐马背的人。
裴泠轻笑道:“蔡驿丞也是个会做事的。”
“上差误会!”王简哪能听不出她的话外话,急得解释,“原是昨日江淮驿有驿卒来部里递文书,随口提了那么一嘴,下官岂敢存心打探,实是碰巧得知!既提前知道了,那又岂敢不预先来此侯着?否则尚书大人从北京回来,指不定怎么怪罪下官失了该有的礼数。”
裴泠闻言便问:“你家尚书何时回来?”
王简毕恭毕敬地答说:“按之前进京贺万寿圣节的行程,约莫得五月中方归,但尚书大人前些日子来信,说是陛下不愿过多铺张浪费,后头一切筵宴法事都叫停了,现各路官员都在归途中,想来这月下旬大人们就能到南京了。”他顿一顿,尤为殷勤地,“尚书大人在信中千叮万嘱,说是待他们回来,必要在富乐院为上差备下洗尘宴,还请您与学宪大人到时千万移尊光临。”
“到了那时再说。”言罢,裴泠执缰欲走,却叫王简喊住了。
“上差请等一等。”他含笑又道,“此次为大人们备了两处宅子,请容下官介绍一番,二位钦差且依着性情挑选。一处呢,在钟山脚下,紧邻玄武湖,那地方够清净,推窗便是千竿翠竹,最妙是山泉绕宅而行,端的是个洗心养性的好住所。
“至于另一处却是在那秦淮河畔,华灯初上时,桨声灯影里,若想听个小曲,顷刻间便能唤来金陵城里顶尖的女校书,琴棋书画那是样样拿手的。”话还说着,王简特意去瞄一眼裴泠,“还有那些个清倌小唱,生得眉目清秀,相貌堂堂,会舞剑会跳舞,比女子还舞得好哩。船儿单在宅子后墙石阶处轻轻一泊,人就打后脚门进来,巧妙得很哪。
“二位大人或择一处,亦可各择所好,好静的去听山间竹韵,爱闹的便赏秦淮灯影。横竖两处宅子都已洒扫停当,这个——不知二位大人想住哪处呢?”
裴泠开口道:“钟山僻静是僻静,却是在郭外了,出入多少有些麻烦,我二人还是去秦淮河畔的宅子。”
谢攸心里亦不愿与她分别,听她这样说,也是松了口气。
“那依我说呀,也是住秦淮河畔好。”王简笑着附和,“二位大人难得来南京,这夜泊秦淮的体验,普天之下也就金陵独有,那——”
裴泠嫌他嘴碎:“现在无事了?”
“嗳嗳,”王简紧急将后话打住,改口道,“赵指挥使已候久矣,那秦淮河畔的宅院他是尽知的,到时便由赵指挥使引着二位移驾,下官这厢就不叨扰了。”
“辛苦王侍郎。”裴泠颔首示意。
“不敢不敢,”王简连连打躬,“怎当得起您金口称谢,这是分内应当的,上差真是折煞下官了。”
结束这一长串繁琐的客套,裴泠终得以驱马上前,谢攸与宋长庚也翻身上马随行。三人穿过城门甬道,泼天的热闹霎时涌了来,入目是街巷纵横,各种商肆酒楼鳞次栉比,蔚为大观。
刚踏出券门阴影,忽见左右两排锦衣校尉齐刷刷旋身,双手抱拳一揖到底:“恭迎北镇抚使!”
永乐迁都后南京保留了南镇抚司,北京则设立南北两个镇抚司,其中北司专理诏狱刑名,南司掌管本卫法纪,兼理军匠。而南京的南司与北京的职责大致是相同的,只多出一个,便是护卫南京皇陵。
名义上,这三个镇抚司都是平级,但实际位于留都的南司在锦衣卫整个体系中处于边缘地位。在北京,裴泠与东厂提督不说压他一头,至少是平起平坐,可以分庭抗礼的。但在南京,镇抚司掌握的权柄与南京守备太监就相去甚远了。
“赵仲虎在何处?”裴泠问道。
为首的总旗跨步出来回禀:“赵指挥使现下就在衙门里恭候大人。”
裴泠也不多言,将缰绳一抖,催动坐骑,直往南镇抚司衙门而去。谢攸与宋长庚随即跟上。
从仪凤门进来后,三人往东南方走太平街,沿皇城西面城墙一路南行至正门——洪武门。南镇抚司的衙门便位于洪武门内,千步廊西侧,紧邻通政司。
只见整个衙门由青砖砌就,灰瓦覆顶,围墙造得要比旁边通政司的高出足有三尺。那大门森黑森黑,其上悬了一块巨大的玄漆牌匾,上刻“南京镇抚司”。
裴泠轻吁一声,手腕略略一回,马儿即刻收步,她利落地一偏腿,立时松蹬落地。
那扇大门沉沉开启,人未至声先闻,众人听得一阵洪声大笑先传了出来,转瞬便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迈出门槛,来者便是南镇抚使赵仲虎了。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生得不高,但极是敦实健硕,穿一身飞鱼服,腰束鸾带,悬绣春刀。
只见他两步并三步上前,停在裴泠面前,先是不言语,从头到脚把她细细打量了一遭,倏而哈哈一笑,连道两声好,不由分说地张开臂膀上前,将她肩膀一搂,结结实实拍两下。感慨道:“你变了!”
裴泠一挑眉:“变哪了?”
赵仲虎笑道:“变文气了!”
“是吗,”她亦笑了一笑,“你也变了。”
“哦?我变哪了?”
“变福气了,竟胖成这样,像个夯实了的石墩子。”
赵仲虎愣了一下,而后大笑道:“你有一点倒是不曾变,嘴还是这样毒!”
裴泠也笑着拍拍他的臂:“过来,我与你引见。”她侧过身子,目光看向谢攸,“南直隶学政谢攸谢大人。”
二人随即见礼。
“久仰学宪大名!这是长了一颗多聪明的脑瓜子才能连中三元,在下佩服佩服!”
谢攸谦辞:“是赵指挥使过誉。”
赵仲虎一挥臂膀,朗声道:“都随我来,衙门里叙话。”转头又凑近两步,熟稔地对裴泠说,“给你带了一坛好酒,家酿来的,走,去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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