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修道之路有多艰难吗?”
侍女端着醒酒汤,她第一次发觉,窥星宫的台阶那么长,那么高。
摇曳的汤水里映出她不安的表情,耳边回荡着那书生清冽的声音。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妖族虽长生,五百年才能成人,期间斗争有多血腥,你我都清楚。”
“这世上老老实实闭门修炼成仙的有几人?窥星跟你说过吗?”
晴朗无云的蓝夜下,冷月照在她的鱼白裙尾上,随着台阶的起伏,一格一格,跟了上去。
“窥星在登仙选拔的成绩一般,靠提前测算天气,才勉强通过了武试…照理来说,早就应该淘汰的。”
“他和度世君是同一年飞升的,但是水平远不如度世君。连前五十都进不去。”
“你真以为,靠测算风水,看看月亮,就能得到天界那些挑剔仙官的赏识?窥星能越级飞升,和度世君脱不了干系。”
“你每天去那个房间送药…你是不是想着,等这个老女人一死,新的侍妾就是你了?”
“咯咯——”
汤匙骨碌碌在碗里转了一圈,侍女慌忙将它翻过来,搭在碗沿。瓷汤匙尾部的圆孔里,系着一圈细不可见的丝。
侍女抬眼发现还有十几级台阶,就要走到殿内了。
黯淡的黄色窗影上,映出一群饮酒歌舞的细长黑影。
“你说过,这殿内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件珍品,每一件,不是来自如意峰,就是来自废宝山。法器随主,这些东西本就不属于他。不是需要仙气,就是需要妖气滋养。”
“你真以为…他舍得用自己的内丹修为…去保养这些藏品?”
“够了——我才不是下一个小婉!我和那个老女人不一样!!”
殿内传来女人花枝乱颤的笑声。
忍冬握着托盘的手发冷,逐渐收紧。
“随你怎么想。妖族,一直都是他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修道者的垫脚石,吸我们的血,踩我们的肉。我也不例外。没有你们这些侍女保养那些藏品…窥星这个年纪真实的样子…我有法术可以复现,你敢看吗?”
“避天城只进不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所有来寻宝的人,不是给他当妖怪的肉盾,就是当吸收怨气的容器。如果真的找到梵天,你看他会不会转头就放弃避天城…”
“避天城,是他一个人的庇护所。和我们都无关。”
“你是花妖对吧?花族一天能产生多少新生后代?窥星宫里有几千名侍女,甚至每天都能招到新人…你有没有发现,自己最近衰老的很快?”
姜汤渐冷,酒红色的液面上映出忍冬两圈松垮的眼窝。
“选择在你。”
“愣着干嘛?!大人刚吐过,都醉成烂泥了,快快快端过来——!”
一个同为花妖的侍女扯着细嗓大喊道。
“咕咚——”
汤匙滑了进去,忍冬一时慌了神,想要翻找又不敢伸手触碰汤水。
“忍冬!你傻了吗?还站那干什么,大人叫你呢!”
“等等,勺子掉…掉进去了…我…”
———————————
三更月下,同时间的另一边,黄鼠狼呼呼大睡,书生忽然睁眼。
“贱人!”
碗碎水流的声音从噬魂丝那边传来。
然后是两下巴掌。
忍冬的哭声。
丝断了。画面声音都戛然而止。
林蹑雪现在法力甚至拼不过一个小小花妖,噬魂丝暂时绕在忍冬内丹上,时间不多,只能传递这么多信息。
足够了。
书生勾起一丝浅笑,重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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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废宝山浩浩荡荡集齐了快大半个避天城的人。
和林蹑雪想象的差距有些大,废宝山,现在已经更像是废物山了。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像一面平放的巨型铁盾,油腻腻的光泽像昆虫后背。人站在山体面前如黄豆点大。
天上盘旋的乌鸦和秃鹫鸣叫,眼睛都是血红的,对地上的活人死人都虎视眈眈。
那些破铜烂铁散发着诡异的气味,里面可能住着蠕动的饿鬼,或者腐烂的尸体,想找到宝贝相当于沙里淘金了。
毕竟过了那么久,值钱的…大部分都在窥星宫里了。
人头攒动,有本事的修士,没本事的壮士,全都来了。
很多眼熟的面孔…和度世君同一届的修道者。林蹑雪每一个人都记得。
看来天界一关,一百年后,他们在人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
这些前修士,前同僚们,还是一如既往的恭维窥星。尽管在以前的登仙选拔中,他们很多人的真实水平在窥星之上,但现在也都来抱他的大腿。
窥星背后悬浮着一个星月环,星辰正在有规律地旋转,提示各处有妖气的方向。
书生装作关切的样子,上前问道:
“窥星天君,您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推迟行动?”
“不必。这么多人一起行动,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拖累大家。”窥星宿醉刚醒,捂着灼烧的心口,皱着眉硬撑道。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一个没眼力见的大汉问道。
“这位兄台说笑了,天君哪需要吃普通人的食物。”随行仆从们帮忙掩饰道。
“好了。开始行动吧。大家要记得互相关照,结伴行动,现在这山里的凶祟都越来越狡猾了,要小心他们制造的幻象……”
没等窥星天君发表完演说,书生早就没了影。
林蹑雪提着衣摆,朝着妖气最重的地方,从背阴面走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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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雾越浓重的地方,幻觉越严重…”
“是像登仙选拔最后一关:问心试那种程度的秘境吗?”
“没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像做噩梦一样嘛,戳自己一刀总能醒了…”
“不能轻敌,这山里很多鬼都是从地狱道里爬出来的…他们知道人的内心深处最恐惧什么…”
众人的讨论声早被书生甩在身后。但话语好像迷烟般还在耳际萦绕。
山上刀林耸日,剑岭参天,脚下土地绵软,像是会呼吸的活物。路上到处是脏兮兮的瓶瓶罐罐,破鼎破鼎,废弃刀剑,都卖不出几个钱。书生抬袖捂着口鼻,随意踢开这些废弃品,给自己腾出路来,也不管素纱衣摆已经被烟灰蹭脏。
“哎哟——谁乱扔垃圾?!!”一个被抛弃的剑灵怒吼道。
“呀,这是哪家的俊俏小公子啊,怎么一个人来这山上?不怕…被我们吸干吃掉嘛?嘻嘻嘻…”
“你好漂亮,可以把皮剥下来给我穿吗?嘻嘻嘻…”
“小子,你毫无修为就敢上山?那窥星真是越来越不做人了…”
“小书生,不如我们玩个游戏,你藏起来,要是没被我们抓到,就放你走…”
这些小鬼小妖,放以前林蹑雪都是不入眼的。自然也从来没怕过他们。
书生对他们的挑衅置若罔闻,自顾问道:
“我问你们,梵天可在这所山上?”
“啊?梵天是什么?”
“这小子,敢不听我们说话!”
书生逐渐失去耐心:“你们不知道也没关系。把这座山翻过来,把你们杀光了,我就不信找不到……”
“这…这人…”
“哈哈哈,臭小子,你很狂啊,手无寸铁之力就敢上山,看来得给你点教训——”
林蹑雪解开搭扣,护腕慢慢松开,低声道:
“鸣我,你可以饱餐一顿了。”
“谢…谢,主人,嘻嘻…”
“啪嗒”一声,剑刃破碎,飞溅一地。
“哈哈哈,这剑都是碎的,你这是存心来寻死吗——”
很快,鬼怪们笑不出来了。
这些镜片一样的碎刃,左右震动几下,像新生昆虫振翅,随后缓缓漂浮起来,在空中咯吱咯吱地旋转调整着方向,把最尖锐的一面朝前,破风嗡鸣一声,万箭齐发射向空中。
鸣我虽是妖之剑,但窥星可没这个胆子直接用山上的妖气修复它,毕竟风险很大,剑灵可能走火入魔。
但是作为主人,林蹑雪对鸣我再了解不过。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妖小怪们,纷纷缩回那些破铜烂铁和尸体里面,惨叫着:
“啊啊啊好疼好疼——这这这是什么剑灵!!”
“是悲风,是悲风剑!!沉火真君显灵了啊啊啊——”
“怎么可能是悲风,悲风还在山顶呢,你们没看到吗?”
“见鬼了!那这到底是谁的剑…啊啊啊好痛!!”
书生看着鬼喊抓鬼的情景,有些好笑。
“鸣我被困在窥星宫多年,妖气不够,仙气也不足,现在不杀个够…怎么恢复本性?”
几滴血液飞到书生脸上,地上不断滚来断臂残肢,温热的腥气尽数喷在他身上。
书生沾了沾脸上的血,莹白的手指上多了几点朱砂红,他蹙眉走神,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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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体向阳面,黑烟遮天蔽日,云层厚重,一丝阳光都进不来,根本判断不出时间过了多久。
“窥星大人,我们已经绕着山腰走了十圈了…”
“怎么感觉,那山顶一直都离我们那么远啊?”
大家越发不安,但是都闭口不谈迷路的事,甚至可能已经进入幻觉了。
人群中忽然冒出几个喊声:
“好强的妖气!”
“在山顶!”
“怎么可能…有人比我们先到了?”
窥星随意扫了一眼,知道那是书生刚刚上山抄近路的方向。
那小子直奔死路,可以的。反正等他死了,再把剑抢回来便是。
“那位玉公子武功厉害,可以自保,我们从另一边上去支援他。”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迟疑,黄鼠狼鄙夷地看着窥星一边走,一边踢开垃圾,又时不时在废弃品里挑挑拣拣的样子。
“这…这东西怎么还掉漆了?之前从来没这样啊…”一个大汉举着一枚飞镖,手上绿油油的,都是融化掉下来的铜锈。
人群纷纷让开,窥星一把夺过飞镖,见他神色严肃,大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这…这是发生什么了?”
窥星话到嘴边,忽然抬袖挡住脸,忍住想要呕吐的眩晕。心中奇怪明明杀了那个不知死活的侍女,喝了重做的醒酒汤,为什么连续好几日还是昏昏沉沉,身体变轻,好像修为在不断被抽走…
这飞镖做工粗糙,是人间制品,没什么稀奇。窥星在意的是,这飞镖褪去颜色后,这白色的纹路…和那书生的护腕样式极其相似。
“救…救命啊…”
前方人群传来连续不断的惨叫声。窥星紧绷的神经被吓一跳,握着飞镖一紧张用力,不小心把手掌戳出一个血洞。
“嘶——好烫!”
那大汉猛地抽回手,整个人跳了起来。发现刚刚坐的地方土壤变得灼热,地下好像翻涌着流动的东西,黑炭般的焦土“啪嗒啪嗒”地开裂,蛛网状的细纹朝着四面八方迅速延伸。
“地地地震了??”
众人慌忙四散躲开裂隙,但是无论怎么跑脚下的土壤都会干裂成碎块,山体仿佛被画上了一层复杂的花纹。
“大家不要害怕。废宝山的根基就是怨气和妖气,如此迹象…就说明这些脏东西正在被清理。山正在变回本来的样子…”
窥星扶着沉重的头颅,努力稳住众人情绪道。
可他的解释不太能说服所有人。
“那为什么悲风剑镇守那么多年,这山也没怎么变过样子…哎哟——”
提问的人被余波震得摔坐在地。
一直默默无闻的黄鼠狼小声道:“说不定…不是清理,是'吸收'呢?”
窥星正要指责大盘别扰乱士气,一股熟悉的炭火味传来。
“什么味道…有东西烧焦了?”
大汉警惕地下蹲举刀防御,可四下找不到任何小妖小怪的踪影。
“好热啊…”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废宝山是火山?”
“天哪…你们看…”
窥星环望四周,整座山体,像是被融化了一层铁皮,露出了青白交错的颜色。焦尸遍地转为白骨漫山。
“整座山变成…白色了…”
眩晕症状逐渐减轻,窥星以为是身体痊愈,正要试着动用内力,手一抬,发现自己改换了装束——这是他之前登仙选拔时穿的修道制服。
远处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众人循着声源,发现那根本不是属于他们习此行队伍的人,而是鬼怪刺耳的尖叫。
一个眼熟的人影,披头散发,带血白衣,拖剑走来。
“林蹑雪?!你怎么还活着——”
窥星抽出宝剑,身旁仆从都被吓了一跳。
“大人…?前面…没人啊,您说的是谁…”
窥星捂住更加剧烈疼痛的头,剑鞘都来不及拔出便掉在地上。
脚下熔岩变作华池,炭火化成香盖,剑树变作琼林,铁山化为净土…尽管提醒自己这是幻境重建,但是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幻觉,幻觉…各位不要被幻象迷惑…”
窥星背后的星月环铃声大作,吵得众人更加焦躁不安。
山体的阴阳两面相隔甚远,可窥星在迷雾里的感官被放大,好像能打透山体,能清晰听到那书生的声音。
“怎么样,鸣我,还适应这些妖气吗?”
“主人…”
“你要是不习惯,就吐出来吧。”
“不,我是想说…这些兵器,炉鼎的妖气…好像大部分属于您。”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窥星再清楚不过了,法器随主,主人的内丹和修为会直接影响法器的形态。
只有星月环是窥星自己炼制的,使用最为顺手。鸣我剑在那书生手里用得出神入化,说明锻造者和原主就是他。山里的废弃炼制品也大多和鸣我的纹路相似。
怪不得山里汇聚的妖气和怨气如此之重,吸引众多妖族,原来大部分产物都是由妖丹炼制的。
窥星忽然笑了出来,众人一脸惊愕。
“哈哈哈…我早该想到的…”
“白衣,嗜血,狡猾…一百年前,你就是这身打扮,混入了登仙选拔,现在又披着这身人皮来到避天城…”
“你以为修复了那把剑,就走的出这座山吗?”
众人一头雾水,看着窥星对着远处的空气说话,大家都怀疑他是不是吸入太多迷雾发疯了。
窥星背后的星月环逐渐拉伸变长,月环作弓,星辰作矢,浮在空中。
“各位,这可能是一场恶战了。随我一起斩妖除魔,匡扶正道。”
众人细看,窥星瞄准着的远处,还真出现了一个身影…
不,是一群…一整座山…
“哪…哪里来的这么多白狐狸啊!!!”
雪白山体上裂开的缝隙,和这些狐狸脸上的火焰妖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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