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但御花园的泥土已悄然松动,冒出些许嫩绿尖芽。宫墙内的日子,仿佛也随着季节更迭,进入了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涌动的新阶段。
颜灼的身体彻底大好,甚至因虞挽棠变着花样的“投喂”和盯着锻炼(美其名曰增强体魄以免再轻易中毒),脸颊还圆润了些许,显得愈发娇艳明媚。她像是被精心滋养的花朵,重新焕发出灼目的光彩。
而虞挽棠,似乎也渐渐从前朝后宫的纷扰中抽身,不再像以往那般时刻紧绷。她依旧处理宫务,却不再事事亲力亲为,反而多了些闲暇时光,甚至会偶尔在午后,独自一人在长春宫后院那棵老梅树下煮茶看书。
只是那煮茶的器具旁,总会多放一个空杯盏。那看书时,也总会“恰好”看到某些需要与皇贵妃“商议”的章节。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梅花将谢未谢,残香袅袅。
颜灼果然又“不请自来”,熟门熟路地溜达到后院,毫不客气地在虞挽棠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自顾自地拿起那多出的杯盏,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姐姐今日倒清闲。”她捧着温热的茶杯,眯着眼晒太阳,像只慵懒的猫。
虞挽棠从书卷中抬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比不得皇贵妃,日日得空来扰人清静。”
颜灼哼了一声,凑过去看她手里的书:“看什么呢?咦?地方志?姐姐你怎么看起这个了?”她记得虞挽棠以前最爱看的是史书和兵策。
虞挽棠合上书,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点:“随便翻翻。”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道,“江南风光,据说与京中大不相同。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颜灼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江南?我也听说那里好玩!东西也好吃!姐姐你去过吗?”
虞挽棠摇摇头:“未曾。”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投向那株老梅,语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向往,“只是书中看来,心向往之。”
颜灼立刻来了兴致,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她听来的关于江南的种种——西湖的醋鱼、苏州的园林、扬州的包子……说得眉飞色舞,恨不得立刻插翅飞过去。
虞挽棠就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或是纠正她一些道听途说的谬误。阳光透过梅枝缝隙洒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气氛宁静而温馨。
说到最后,颜灼叹了口气,托着腮,有些沮丧:“可惜,也就只能想想罢了。”她们的身份,注定困在这四方宫墙之内。
虞挽棠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静默了片刻,忽然道:“未必。”
颜灼一愣:“嗯?”
虞挽棠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新拿起书卷,淡淡道:“茶凉了。”
颜灼看着她那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心里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她凑过去,扯着虞挽棠的袖子晃:“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主意?快告诉我嘛!”
虞挽棠被她晃得书都拿不稳,无奈地放下书,拍开她的手:“并无主意。只是觉得,世事无绝对。”
颜灼才不信,但看她不肯再说,也只好撇撇嘴,重新坐好,心里却开始活络起来。
自那日后,颜灼发现,虞挽棠书案上关于各地风物志、游记一类的书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她去找她,还能“偶然”看到摊开的舆图,上面某些地方被朱笔极轻地圈点过。
她们之间的“礼尚往来”也变得更加频繁和……意味深长。
颜灼送去的可能是一盆据说来自岭南的罕见兰花,花盆泥土里却埋着一枚光滑的、带着海水气息的贝壳。
虞挽棠回赠的或许是一柄苏绣团扇,扇柄上却刻着一句极小的“明月共潮生”。
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每一次眼神交汇、每一次指尖触碰间流淌。一个关于“日后”的模糊轮廓,在那些看似寻常的书籍、器物、言语中,被一点点勾勒出来。
希望像初春的嫩芽,在冰冷的宫墙之下,悄然滋生,顽强地向着阳光伸展。
这日,皇帝突然驾临长春宫。
彼时虞挽棠正与颜灼对弈——虽然通常是颜灼单方面被虐杀。
听到通传,颜灼立刻收起那副耍赖悔棋的娇憨模样,端正坐好,摆出“偶遇”的恭敬姿态。
皇帝大步进来,目光在两人和棋盘上一扫,笑了笑:“皇后和皇贵妃倒是雅兴。”
虞挽棠起身行礼,语气平淡:“闲来无事,消遣罢了。”
皇帝在主位坐下,看似随意地聊了些前朝琐事,目光却时不时落在虞挽棠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探究。
“朕近日翻看前朝实录,发现高祖年间,曾有位贤后,常伴高祖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于朝政大有裨益。”皇帝忽然话锋一转,语气莫测,“皇后以为如何?”
虞挽棠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淡然落子:“贤后辅政,乃江山之幸。然世代不同,法度有异,臣妾愚钝,不敢妄比先贤。”
皇帝笑了笑,目光又转向一旁看似专心研究棋局、实则竖着耳朵的颜灼:“皇贵妃呢?以为如何?”
颜灼心里一紧,面上却扬起天真娇憨的笑容:“臣妾觉得吧,微服私访肯定好玩!比整天待在宫里有意思多了!不过……”她话锋一转,撇撇嘴,“肯定很累很危险,臣妾可吃不了那个苦,还是待在宫里舒服。”
皇帝被她这番“实在”又“没出息”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似乎很满意她的“识趣”和“不懂事”,那点探究之意也淡了下去。
又坐了片刻,皇帝便起身离去。
送走皇帝,殿内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颜灼放下棋子,蹙眉道:“他什么意思?试探姐姐?”
虞挽棠看着棋盘,眸光深沉:“或许是试探,或许……也只是随口一提。”帝王心术,向来难测。
颜灼却有些不安地抓住她的手腕:“姐姐,我们……”我们那个“日后”的计划,会不会被他察觉了?
虞挽棠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抬眸看她,目光冷静而坚定:“计划不变。”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需更快,更谨慎。”
颜灼从她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心,心里的那点不安渐渐被抚平。她重重点头:“嗯!我都听姐姐的!”
自那日后,两人看似一切如常,暗地里的动作却更快了几分。
颜灼利用协理宫务的便利,开始更加“吹毛求疵”地清查各宫用度、人事,尤其是那些油水丰厚、容易动手脚的环节,揪出了不少陈年旧账和蠹虫,闹得鸡飞狗跳,却也顺势将一些关键位置上的人换成了更“懂事”的自己人(或至少是能被拿捏的人)。
虞挽棠则在前朝,借着皇帝如今对她那点微妙的“欣赏”和“愧疚”,不动声色地影响着某些官员的任免调动的风向,尤其是在漕运、盐政等油水丰厚之地,安插下更为隐蔽的棋子。
她们像两个最高明的工匠,一个在明处敲敲打打,吸引所有目光;一个在暗处精雕细琢,奠定基石。彼此配合,默契无间。
偶尔,在深夜的昭阳宫或长春宫,两人通过特殊渠道传递的密信里,除了冷冰冰的情报和指令,也会夹杂一点私货。
颜灼画一只抱着元宝傻笑的小老鼠,旁边写着:『今日又抠出三百两!养家糊口真不容易!』
虞挽棠回一封,里面夹着一片晒干的梅花瓣,纸上写着:『甚好。可购糖。』
颜灼看着那梅花瓣和“可购糖”三个字,能抱着信笺傻笑半天。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滑过。
转眼又到了春末。
一场夜雨过后,空气清新,御花园的牡丹开得正好。皇帝兴致颇佳,在园中设了小型赏花宴,只请了几位高位妃嫔和宗室女眷。
颜灼穿着一身新做的湖绿色春衫,簪着明珠,俏生生地坐在虞挽棠下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命妇们闲聊,一边偷偷用脚尖去碰虞挽棠裙摆下微微露出的鞋尖。
虞挽棠端坐着,面不改色,却在宽大袖摆的遮掩下,精准地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她不安分的脚踝。
颜灼吃痛,立刻老实了,偷偷瞪了她一眼,嘴角却翘着。
这时,一位年长的亲王王妃笑着对皇帝道:“陛下,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真是社稷之福。只是老身瞧着,宫中似乎冷清了些,若是能再添几位小皇子小公主,那就更热闹了。”
这话又引到了子嗣上。
皇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扫过在场几位妃嫔,最后在虞挽棠和颜灼身上停留片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子嗣缘强求不得。皇后与皇贵妃如今这般……和睦,朕心甚慰。后宫安宁,亦是社稷之福。”
他特意加重了“和睦”二字。
虞挽棠垂眸,语气恭顺:“陛下说的是。”
颜灼也赶紧跟着点头,心里却冷笑:和睦?是啊,和睦地想着怎么拐跑你的皇后呢!
赏花宴结束后,皇帝竟罕见地摆驾去了长春宫,说是要与皇后手谈一局。
颜灼回到昭阳宫,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皇帝突然去长春宫,真的只是下棋?会不会又有什么试探?姐姐能应付吗?
她坐立不安,在殿内踱来踱去,连最爱的话本子都看不进去。
直到掌灯时分,长春宫那边才传来消息,说陛下已经起驾回乾清宫了。
颜灼立刻跳起来:“更衣!本宫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借口她都找好了——白日赏花时似乎掉了只耳坠,去找找!
她风风火火地赶到长春宫,甚至等不及通传,便提着裙子跑了进去。
内殿灯火通明,虞挽棠正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对着棋盘,指尖夹着一枚黑子,似在复盘。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姐姐!”颜灼几步冲到榻前,也顾不得礼仪,抓住她的手腕,上下打量,“你没事吧?他没为难你吧?”
虞挽棠看着她急得鼻尖都冒汗的模样,放下棋子,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无事。只是下棋。”
颜灼仔细看着她的神色,确认她真的无恙,才长长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虞挽棠拉着在身边坐下。
“吓死我了……”她拍着胸口,心有余悸,“他突然过来,我还以为……”
“以为什麼?”虞挽棠看着她,眸光在灯下柔和,“以为我会改变主意?”
颜灼抿着嘴,不说话,只是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虞挽棠任由她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棋盘,将上面的棋子一颗颗收回棋罐,声音平静却有力:“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她抬起眸,看向颜灼,眼底是清晰的坚定和承诺:“我说过,不会太久了。”
颜灼望进她那深不见底却盛满自己倒影的眸子里,所有的不安和焦躁瞬间被抚平。她重重点头,将脑袋靠在她肩上:“嗯!我信姐姐!”
窗外月色如水,室内烛火温暖。
棋盘上的残局已被收起,而她们共同布下的那盘大棋,正一步步走向终局。
希望或许渺茫,前路注定艰险。
但执手之人未曾犹豫,便已足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