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气活脱脱像陈年账本混着檀木灰。
谢聆晏一身崭新的三品武官朝服,硬得能当盔甲使,勒得他脖子发痒。
金銮殿的汉白玉台阶,比他刚打下来的敌国城墙还难爬——至少爬城墙时,没人用眼刀子刮你。
“宣——云麾将军谢聆晏觐见!” 太监的嗓子尖得像要戳破琉璃瓦。
谢聆晏低着头,步伐稳健地踏进大殿。眼观鼻,鼻观心,标准的忠臣良将模样。
心里却在盘算:啧,这地毯真厚真软,踩上去跟陷在泥里似的,还没边关冻硬了的土路实在。
两边文官们的低语嗡嗡作响,像一群围着腐肉的苍蝇。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些目光里,有忌惮,有嫉妒,还有等着看好戏的。
“爱卿平身。”龙椅上的声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慵懒,像没睡醒,“此番北境大捷,扬我国威,卿功不可没啊。”
“全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谢聆晏的声音平稳得如同他汇报军情的文书。这套词儿,他闭着眼都能倒背如流。
心里却在冷笑:洪福?将士用命?最后埋骨黄沙的是我谢家儿郎,坐享其成的,是上面这位。
“有功当赏。”皇帝的声音拖长了调子,“擢升谢聆晏为镇国大将军,赐金千两,帛百匹……”
一串赏赐流水般报下来,听着挺唬人。
谢聆晏面上感激涕零地谢恩,心里那把算盘拨得噼啪响:升官?挺好,离目标更近一步。金银?够给阵亡兄弟家里多送几口薄棺。至于“镇国”这名头……啧,听起来就像个活靶子。
就在谢恩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一个清冽得像冰镇过的声音,从文官队列最前方响起:
“陛下!臣,有本启奏!”
来了。谢聆晏眼皮都没抬。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谁。
这满朝文武,就数御史中丞沈值清沈大人最“勤勉”,尤其对着他谢聆晏的时候。
烦死了。
“沈爱卿何事?”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聆晏微微侧过头,余光扫过去。
沈值清一身绯袍,腰背挺得笔直,像棵寒冬里的青松,还是那种一碰就掉冰碴子的品种。
那张脸,啧,长得是真不错,可惜总绷着,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没还。
此刻,他手里捧着一本奏折,神色端肃,仿佛捧着的不是纸,是祖宗牌位。
“臣,弹劾镇国大将军谢聆晏!”沈值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大殿的嗡嗡声,字字掷地有声,“其一,北境之战,谢将军虽胜,然杀俘过万,手段酷烈,有伤天和,恐招致邻国更甚仇怨!其二,班师途中,纵容部属沿途扰民,强征民夫车马,致使民怨沸腾!其三,回京后,未先述职,竟私会旧部于府邸,所图不明!其行不端,其心难测,恳请陛下明察!”
好家伙,三条大罪,条条要命。
不是吧?自己真欠他钱了?这么针对自己。
谢聆晏差点没乐出声。
杀俘过万?那是他们抵抗到最后,困兽犹斗,不杀干净等着被反咬一口?
扰民?大军凯旋,地方官巴结着送粮送草,他不过是没拒绝。
至于私会旧部……沈大人,您家大门朝哪儿开,需要我给您画张图吗?
他抬起头,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丝被冤枉的错愕和委屈,转向沈值清:“沈大人此言差矣!杀俘乃战时军令,为绝后患。扰民之说,实乃地方官吏热情接待,本将约束部下,绝无强征!至于‘私会旧部’……”
他故意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同袍浴血归来,入京第一面,叙叙生死情谊,喝杯薄酒,怎么到了沈大人嘴里,就成了‘所图不明’?莫非沈大人府上,从不接待同僚好友?”
沈值清眉头紧锁,那眼神锐利得像要把谢聆晏的皮扒下来,看看里面包着什么馅儿。
“谢将军巧言令色!战时军令非滥杀借口!地方接待,自有法度,将军逾越便是扰民!至于叙旧……”
他冷哼一声,“将军回京,当先向陛下复命,尽忠职守为先!私下聚众,难免瓜田李下之嫌!此乃规矩!”
“规矩?”谢聆晏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都拔高了一点,“沈大人张口规矩,闭口法度。边关将士饿着肚子守城的时候,规矩能当饭吃?刀砍到脖子上的时候,法度能挡刀吗?”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逼近沈值清,两人目光在空中狠狠撞在一起,噼啪作响,“末将在前线浴血厮杀,为的是保境安民,不是回来听沈大人您在这里,拿着笔杆子,一条条数落什么‘有伤天和’!太平本是将军定,这太平日子里的规矩,末将,还真有点不习惯了!”
这话夹枪带棒,就差指着鼻子骂沈值清站着说话不腰疼。
大殿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文官们有的倒吸冷气,有的幸灾乐祸。武官那边则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冷哼。
沈值清的脸白了白,不是因为害怕,是被气的。
他下颌绷紧,眼神更冷:“谢将军!此乃朝堂!休得放肆!规矩乃立国之本,无规矩不成方圆!将军居功自傲,藐视法度,更显其心可诛!”
“哈!”谢聆晏短促地笑了一声,正要再刺他几句。
“够了!”龙椅上的皇帝终于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像是刚看完一场有趣的猴戏,语气带着点疲惫的无奈,“两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何以一见面就如此剑拔弩张?”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最后落在谢聆晏身上,带着点探究,也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审视:“谢卿劳苦功高,性情直率。沈卿恪尽职守,维护法度。各有道理。此事……容后再议。谢卿一路辛苦,先回府歇息吧。”
“臣,谢陛下隆恩。”谢聆晏立刻收敛了所有锋芒,躬身行礼,动作标准得能当礼仪范本。心里那点冷笑却更深了:容后再议?呵,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皇帝乐得看他们斗,斗得越凶越好。
他转身,目不斜视地往殿外走。经过沈值清身边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又固执的气息,像块捂不热的硬玉。
走出金銮殿,刺眼的阳光照下来。谢聆晏眯了眯眼,抬手松了松那勒死人的领口。
“规矩?”他低声嗤笑,眼前闪过的是边关血色的残阳,是父亲被带走时沉默的背影,是那些被“规矩”轻易碾碎的生命。
他回头,最后瞥了一眼那巍峨森严的大殿门楣,嘴角扯出一个玩味的弧度。
行啊,沈值清沈大人。这京城的日子,看来不会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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