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外,谢聆晏的亲兵队长陈默像根黑铁塔似的戳在那儿,牵着他的战马“黑风”。
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蹄子刨着青石板,显然也烦透了这规矩森严的鸟笼子。
“将军。”陈默迎上来,声音压得低,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些看似闲逛,实则眼珠子乱转的禁军,“里头……热闹?”
“热闹得很。”谢聆晏翻身上马,动作利落,那身硌人的朝服总算没那么碍事了,“沈御史送了份大礼,三条罪状,条条够咱们喝一壶的。”
陈默脸色一沉,拳头捏得嘎嘣响:“那帮子酸儒!仗打完了就跳出来指手画脚!将军,咱……”
“咱什么咱?”谢聆晏扯了扯缰绳,黑风调转马头,“回家。陛下‘体恤’,让咱们歇着去。这‘歇着’,比打仗还累人。”
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在殿上差点被扣上“其心可诛”帽子的不是他。
回府的路穿过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人声鼎沸,商铺林立,空气中飘着刚出炉点心的甜香和脂粉气。
太平盛世的烟火气扑面而来,熏得谢聆晏有点恍惚。边关的风沙味,尸体的焦糊味,还有士兵们身上那股子汗臭和血腥混合的馊味,似乎都成了上辈子的事。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挤过来,差点撞上黑风的腿。
陈默眼疾手快一把隔开,眼神凶得像要吃人。小贩吓得一哆嗦,糖葫芦差点撒一地。
“啧,陈默,你这副尊容,别把京城的娃娃吓哭了。”谢聆晏顺手摸出几个铜钱,丢给小贩,“拿着,压压惊。来串糖葫芦,要最酸的。”
小贩千恩万谢地递过糖葫芦。
谢聆晏咬了一口,山楂酸得他龇牙咧嘴,眉头却舒展开些。
嗯,这味儿够冲,比朝堂上那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实在。
就在他龇牙咧嘴对付那颗酸山楂时,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停着一顶素青小轿。
轿帘半卷着,露出一张熟悉的、绷得死紧的脸。
沈值清。
这位御史大人显然也刚下朝,大概是嫌弃御赐的马车招摇,换了顶不起眼的轿子。
此刻,沈值清那双清冷的眼睛正透过半卷的轿帘,精准地锁定在谢聆晏……手里的糖葫芦上。
那眼神,复杂得很。
有毫不掩饰的鄙夷似乎在说堂堂镇国大将军,当街啃糖葫芦?成何体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谢聆晏乐了。
他故意把剩下的半串糖葫芦举高了些,冲着轿子的方向,咧开嘴,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还晃了晃。
然后,在沈值清明显变得更冷的注视下,又狠狠咬了一大口,酸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表情极其夸张。
他仿佛能听到沈值清脑子里那根名叫“规矩”的弦“铮”地一声绷断了的声音。
“走!”谢聆晏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一夹马腹,黑风小跑起来,把沈值清那顶散发着“生人勿近”寒气的轿子甩在身后。
陈默策马跟上,瓮声瓮气:“将军,您刚才是……故意气那姓沈的?”
“什么叫气?”谢聆晏把糖葫芦签子随手一丢,准确命中路边的泔水桶,“这叫礼尚往来。沈大人送咱三条罪状,咱请他看场猴戏,扯平了。”
他顿了顿,笑容淡去,眼神沉下来,“况且,让他多看看也好。看看他拼命维护的这太平盛世,看看他口中的规矩法度之下,活得有滋有味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将军府邸坐落在一片相对安静的坊区。说是府邸,其实规制比起他如今的军功爵位,堪称简朴。
门口两尊石狮子都掉了漆,透着一股子“家道中落但勉强撑着门面”的倔强。
刚下马,门房老赵就急匆匆迎上来,老脸上褶子都挤到了一块:“将军!您可算回来了!那个……那个谁又来了!在偏厅候着呢!”
“谁?”谢聆晏把马鞭扔给陈默,一边解着朝服领口那颗勒死人的扣子,一边往里走。他心里有数。
“就是那个……户部管粮饷的王主事!”老赵压低声音,一脸苦相,“都来三回了!说是有要事相商,可老奴瞧着,那眼神飘的,跟做贼似的!”
“哦?王主事?”谢聆晏脚步没停,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行,知道了。老赵,去,沏壶最粗的茶沫子来。贵客登门,咱得‘好好招待’。”
偏厅里,王主事正坐立不安,手里端着杯茶,半天没喝一口,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一见谢聆晏进来,他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弹起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又紧张的笑:“哎哟!谢大将军!您可回来了!下官恭贺将军高升!将军真是我朝栋梁,国之柱石啊!”
“王主事客气。”谢聆晏大马金刀地在主位坐下,接过老赵端上来的粗瓷大碗,里面飘着几片黑乎乎的碎叶子,“坐。尝尝,边关带回来的‘好茶’,粗粝得很,但提神醒脑。”他灌了一大口,咂咂嘴,“嗯,够劲儿。”
王主事看着自己面前同样粗粝的茶碗,再看看谢聆晏那副享受的样子,脸上的笑有点僵。他小心翼翼地沾了沾唇,那苦涩的滋味让他眉头直皱。“好茶……好茶……”他干巴巴地奉承着。
“王主事三顾茅庐,所为何事啊?”谢聆晏放下碗,单刀直入,懒得跟他绕弯子。他时间宝贵,没空陪这些蛀虫演戏。
王主事搓着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将军,下官这次来,是替几位大人……给您送份心意。”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不起眼的信封,轻轻推到谢聆晏面前的桌上。“北境将士此番劳苦功高,粮饷调度上,几位大人深知其中艰难,特……特命下官送来些许贴补,聊表心意。”
谢聆晏没动那信封,只是用指节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着。哒,哒,哒。声音不大,却像敲在王主事的心尖上。
“哦?”谢聆晏挑眉,语气平淡无波,“贴补?王主事,本将记得,北境粮饷,户部可是按战时最高标准拨付的。怎么,还有额外的‘贴补’?这钱……走的是哪本账啊?”
王主事脸上的汗“刷”就下来了。他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额头:“这个……将军明鉴!户部款项,自然是……自然是走公账的!这些……这些是几位大人的体己钱!体己钱!纯粹是仰慕将军威名,敬佩将士忠勇!绝无他意!”
“体己钱?”谢聆晏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王主事那张油滑的脸上扫视,“几位大人真是……慷慨啊。”
他拖长了调子,手指终于伸过去,拈起那个信封,掂了掂分量,很轻。“这份‘心意’,本将心领了。”
王主事刚松了口气,露出喜色。
却听谢聆晏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不过,无功不受禄。将士们的粮饷,自有朝廷法度,陛下圣裁。几位大人的‘体己钱’,还是留着给他们自己买棺材板儿吧。”
他手腕一抖,那信封像片落叶,轻飘飘地飞回王主事怀里。
王主事脸色瞬间煞白,抱着那信封,像抱了个烧红的炭块:“将军!您……您这是……”
“送客。”谢聆晏不再看他,端起那碗粗茶,又灌了一口。
陈默像堵墙一样出现在门口,瓮声瓮气:“王主事,请吧。”
王主事失魂落魄地被“请”了出去。偏厅里只剩下谢聆晏一人。
他脸上的轻松和玩味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讥诮。
“蛀虫。”他低低骂了一句。
这些吸着民脂民膏、趴在军队身上的蛆虫,一边巴结他,一边又怕他。皇帝乐见其成,沈值清……大概会觉得他收钱才是顺理成章吧?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暮色四合,京城华灯初上,一片暖融的虚假太平。
远远望去,能看到城南那片高门大宅聚集的地方,其中一座府邸的飞檐在灯火映照下格外醒目
——沈府。
谢聆晏眯起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窗棂。
沈值清那张绷紧的、写满“规矩”的脸又浮现在眼前。还有他看糖葫芦时那难以置信的眼神。
“规矩?”谢聆晏嗤笑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京城的水,浑着呢。沈大人,你那套规矩……够用吗?”
他像是在问空气,又像是在问那个远在城南府邸里的人。
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冰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狩猎般的兴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